10

自由波羅的海圖書館位於三樓,樓下是一家塵埃遍布的古書店,專營聖靈書籍。圖書館小小的窗戶斜對著大英博物館的前院。史邁利踏上一道木頭回旋梯,穿過許多年代久遠、用圖釘釘著的手繪標志和一大堆隔壁藥房的棕色化妝品箱,才到達圖書館。走到頭,他發現自己已經喘不過氣來,所以在按門鈴之前,很明智地歇息一會兒。他等候著,用沉思冥想來忘卻暫時的精疲力竭。他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一再拜訪相同的高樓:漢普斯特德的安全公寓,瓦拉狄米爾在西河苑的閣樓,現在是這幢曾是所謂“布魯斯貝利劣品”的五十年代遺風建築。他覺得很奇怪,這幾處都是單獨的處所,單獨的測試處所,用來測試尚未言明的價值。錯覺消失了,他按了門鈴,三短一長,心裏琢磨他們是否更改了記號;他仍擔心著偉林,或者絲黛拉,或者只是那個孩子。他聽見近處響起地板的噼啪聲,猜想自己正被僅一步遠的某人,從窺視孔裏觀察著。門很快打開,他踏進陰郁的玄關,一雙肌肉結實的臂膀擁抱著他。他聞到身體的熱氣、汗水和香煙的氣味,也感覺到那未刮胡子的臉頰貼近自己的臉頰——左頰,右頰,好像在頒發獎牌——左頰又多了一次,代表特別的情感。

“麥斯!”米凱爾以安魂曲似的聲音低聲說道,“你來了。我很高興。我希望你來,但不敢抱太大期望。雖然如此,我還是等著你。我等了一整天。他愛你,麥斯。你是最好的。他總是這麽說。你啟發了他。他告訴我。他的模範。”

“我很難過,米凱爾。”史邁利說,“我真的很難過。”

“我們都是,麥斯。我們都是。傷心透頂。但我們是戰士。”

他短小精悍,背脊凹陷,儀表整潔,正符合他自己宣稱的前騎兵隊上校的身份。他的棕色眼睛因徹夜守候而泛紅,顯得有些下垂。他肩上披了一件色彩鮮艷的運動上衣,像披風似的;腳上的黑色靴子擦得鋥亮,隨時可以上馬奔馳。他的灰色頭發依軍人作風打理得很整齊,他的髭須稀疏,但精心修剪過。乍看之下,整張臉顯得很年輕,只有細看,才會看見蒼白的皮膚滿布細碎的三角洲,泄露了他的年齡。史邁利隨著他走進圖書館。圖書館與房子等寬,依消失的幾個國家——拉脫維亞、立陶宛,當然還有愛沙尼亞——分隔成三小間,每一間都有一張桌子,一面旗子,和幾張擺放棋盤等待賽局的桌子,但沒有人在下棋,也沒有人在看書;裏面沒有人,只有一個年約四十,穿著短裙、短襪的豐滿女人。她有一頭發根呈暗色的黃頭發,梳成簡單的發髻。她閑適地坐在茶爐31旁,正在讀一本介紹秋季樺樹林的旅遊雜志。米凱爾與她四目交接,停頓了一下,似乎準備開口介紹,但看在史邁利眼裏,她的目光卻充滿了強烈、不容置疑的怒火。她看著他,輕蔑地癟起嘴,目光轉向雨滴飄落的窗戶。她的臉頰因落淚而閃著水光,低垂的眼瞼下,有著橄欖色的淤傷。

“艾薇拉也很愛他。”走出她的聽力範圍之後,米凱爾解釋說,“他是她的兄弟。他教導她。”

“艾薇拉?”

“我太太,麥斯。這麽多年之後,我們終於結婚了。我堅持的。這對我們的工作不見得有利。但我欠她一份保障。”

他們坐下來。在他們四周、沿墻掛著那些已被遺忘的行動中的犧牲者。這個是已經入獄了,透過鐵絲網拍到的。這個是已經死了——就像瓦拉狄米爾一樣——他們拉開罩布,露出他那張血淋淋的臉。第三個,笑嘻嘻的,戴著遊擊隊的寬松帽子,扛著長槍身的來復槍。從這個房間裏,他們聽到一聲小小的爆炸聲,就緊接在一句嘹亮的俄文咒罵之後。艾薇拉,米凱爾的新娘,正在點茶爐。

“我很難過。”史邁利又說了一遍。

敵人我不怕,偉林,史邁利想,我最怕的是朋友。

他們坐在米凱爾的小隔間裏,米凱爾稱之為他的辦公室。一部老式的電話放在雷明頓立式打字機旁。這台打字機和瓦拉狄米爾房裏的一樣。一定是有人同時買了好幾台給他們,史邁利想。但這個小隔間的焦點是一張手工雕刻的高椅子,螺旋狀的椅腳別無裝飾,但椅背上卻精雕著帝王徽飾。米凱爾堂而皇之地在那張椅子上坐下,皮靴抵著膝,對這張王座而言,他是個太過嬌小的代理國王。他從底下拿出一根煙來,點亮。在他上方,籠罩著一片香煙雲霧,而那裏正是史邁利記憶所及之處。在廢紙簍裏,史邁利注意到有幾本丟棄的《運動生活》。

“他是領袖,麥斯,他是英雄。”米凱爾說,“我們必須從他的勇氣和典範中獲益。”他停頓了一下,好像是期待史邁利記下來好對外發表。“在這種情況裏,我們很自然地會問自己,如何能堅持下去。誰有分量能追隨他?誰有他的聲望,他的榮譽,他的使命感?很幸運的,我們的運動是一個延續不斷的過程。這比任何一個個人、任何一個團體都更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