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上海特快車(第4/10頁)

“怎麽會沒有納爾森?”老人訝然說,“他好疼弟弟的!德雷克一輩子都疼納爾森。什麽事都幫弟弟。沒有納爾森的記載,朵樂絲?”

然而朵樂絲人在廚房,準備“溲”。

康妮參考筆記,露出嚴厲的微笑。

“恐怕要怪我們自己人嘍,希博特先生。政府單位在兄弟姐妹欄留下空格。看樣子沒過多久,香港會出現一兩張紅臉,不騙您。納爾森的出生年月日,您該不會還記得吧?記得的話可省下不少麻煩。”

“不記得了,怎麽會記得!黛西·方會記得,當然,可惜她已經去世多年了。就算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黛西也會幫他們挑一個。”

狄沙理斯拉拉耳垂,低頭下去。“他的中文名字,記得嗎?”他以尖嗓子脫口說出,“如果要查的話,中文名字可能很有用。”

希博特先生搖搖頭。“沒有納爾森的記載!保佑我的靈魂!想到德雷克時,怎麽可能沒想到他身邊的小納爾森?兩人就跟面包和芝士一樣,我們以前常說。孤兒嘛,那也難怪。”

從走道,他們聽見電話鈴響,令康妮與狄沙理斯暗暗稱奇的是,他們竟清楚聽見廚房裏的朵樂絲冒出“該死,天殺的”,一面沖向電話。在漸次升高的茶水壺嗚咽聲之外,他們聽見憤怒的打電話聲的片段。“怎樣?為什麽不是?如果是該死的刹車,幹嗎說是離合器?不要,我們不買新車。去你的,我們要的是把老車修好。”然後重重罵一聲“天呀”,掛掉電話,回到廚房面對尖叫的茶水壺。

“納爾森的中文名字。”康妮輕柔地提示,面帶微笑,然而老人搖搖頭。

“那可非問老黛西不可嘍,”他說,“她老早上天堂去了,保佑她。”老人宣稱不知道,狄沙理斯似乎正要質疑,但康妮以眼示意他閉嘴。讓他講下去,她暗中要求。逼急了,可能全盤皆輸。

老人坐的椅子是旋轉椅。無意識之間,他以順時針旋轉,現在面對大海說話。

“他們就像粉筆和芝士,”希博特先生說,“從沒看過差別這麽大的兄弟,也沒看過信仰這麽堅貞的兄弟,是事實。”

“差別在哪裏?”康妮以誘導的口氣問。

“小納爾森啊,他最怕蟑螂了,別的不說。我們當時當然沒有現代這種衛生設備,上廁所要到外面茅屋,哇,那些蟑螂啊,像子彈一樣到處亂飛!納爾森說什麽也不肯靠近。他的手已經復原得差不多了,吃飯快得像鬥雞,不過他寧願一連憋上好幾天,也不願意去茅屋。你母親千拜托萬拜托,就希望他進去。黛西·方拿棍子伺候,我現在還看得到他的眼神,有時候會一直看著對方,完好的一手握拳,讓對方覺得會被他變成石頭,那個納爾森啊,從出生那天就叛逆。後來有一天,我們望向窗外,看到他們兩人,德雷克一手摟著小納爾森的肩膀,帶他走上小路,在他方便時在一旁陪他。船民的小孩,走路姿勢不太一樣,注意到了嗎?”他問話的聲音清亮,仿佛他們就在眼前。“O形腿,因為擁擠。”

房門嘩然打開,朵樂絲以盤子端著剛泡好的茶進來,放下茶具時發出不少噪音。

“歌喉倒是一樣好。”他說完再度沉默,凝望大海。

“唱贊美詩歌的歌喉嗎?”康妮以爽朗的聲音提示,朝擦亮的鋼琴瞥一眼。鋼琴上擺著無蠟燭的燭台。

“德雷克,他啊,只要你母親坐在鋼琴前面,他什麽都會扯開喉嚨唱。宗教頌歌。‘有座碧綠小山丘啊。’德雷克啊,願意為你母親割喉。可是小納爾森呢,我從來沒聽見他唱一句。”

“後來聽到了嘛。”朵樂絲提醒他,口氣嚴厲,但他選擇不去注意女兒。

“午餐晚餐時,他不肯說阿門,飯菜都撤走了,不肯說就是不肯說。他從一開始就愛跟上帝吵嘴。”他突然精神一振,大笑起來。“我老是講啊,那些人才是真正的信徒。其他人只是表示禮貌而已。沒有跟上帝吵過嘴,就不是真正改信基督教的人。”

“可惡的修車行。”朵樂絲喃喃說,電話掛掉了仍火氣十足,一面用力砍著茶籽餅。

“端去!你們司機還好吧?”希博特大喊,“要不要叫朵樂絲端去給他吃?一個人在外面,一定冷死了!帶他進來,去啊!”在兩人來得及響應前,希博特先生又開始談論戰爭。不是德雷克的,也不是納爾森的,而是他個人的戰爭,以殘缺不全的圖像記憶拼湊而成。“好笑的是,那時有很多人覺得日本鬼子來得正好。給那些中國國民軍暴發戶一點教訓。也給共產黨顏色瞧瞧。結果呢,好久以後情勢才開始逆轉。一直到開始轟炸之後。歐洲商店關門,大班也全家撤離,鄉村俱樂部變成醫院。可是還是有人嚷嚷‘別擔心’。後來有一天,轟的一聲,把我們全關起來,是不是啊,朵樂絲?結果害死你母親。她的耐力不夠,因為得過肺結核。盡管如此,柯家兄弟還是過得比多數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