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上海特快車(第3/10頁)

曾經信奉耶穌會的狄沙理斯,淡淡一笑。

“我們是從街頭找來小朋友,”他說,“跟你講啊,上海這地方魚龍混雜,是很少見的現象。我們碰過各種人各種事。黑道、貪汙、賣淫,多得是。我們也有政治、金錢、貪婪、各種慘事。凡人的生活,在那邊全找得到,對不對啊,朵樂絲?她記不得了,真的。大戰過後,我們也回去過,是不是?不過他們馬上把我們趕出來。她那時不超過十一歲吧,是不是?後來那地方面目全非,不像上海了,所以我們回到這裏。不過我們很喜歡這裏,是不是啊,朵樂絲?”希博特先生說。他非常留心代表兩人發言。“我們喜歡這邊的空氣。好喜歡。”

“非常喜歡。”朵樂絲說,然後清清嗓子,對著大拳頭咳嗽。

“所以只要能找到人,一概拉進教會,”他繼續說,“我們找到方小姐。記得黛西·方嗎,朵樂絲?你當然記得——那個拿著鈴鐺的黛西。算了,她其實不記得了。哇,時間過得真快呀。黛西就像魔笛手一樣,只不過她拿的是鈴鐺,而且她不是男人,而她做的是上帝的工作,可惜後來墮落了。是我見過最好的一位改信基督教的人,直到日本鬼子來了。黛西她會上街,猛搖著鈴鐺,搖個不停。有時候老萬查理會陪她去,有時候我會陪她去,我們會選擇碼頭或是夜總會區,也許是去提防後面吧,那條街我們稱作血巷,記得嗎,朵樂絲?她其實不記得了。老黛西會搖著鈴鐺,叮當,叮當!”他回憶起來不禁大笑:他清楚看見黛西就在他面前,因為他在無意識間舉起一手做出激烈搖鈴的動作。狄沙理斯與康妮禮貌性地加入大笑的行列,然而朵樂絲只是皺眉。“霞飛路,那地方最糟糕了。在法國租界,沒什麽好驚訝的,罪惡之家就在那一帶。那種地方其實到處都有,上海只是塞滿了一大堆。他們叫做罪惡之城。那樣叫就對了。後來有幾個小孩子聚集過來,她會問:‘你們有誰沒娘?’會有兩三個舉手。不是一次兩三個,而是這裏一個,那裏又一個。有些小孩子會說謊,比方說是為了吃頓白米晚飯,結果吃了一巴掌後被掃地回家。不過我們總能找到幾個真正沒娘的小孩,是不是啊,朵樂絲?漸漸的,我們集合了一個班,最後有四十四個小朋友,對不對?有些住宿,不是全部。聖經班,教教讀寫算數,教一些地理歷史。我們的能力就只有這麽多了。”

狄沙理斯為了克制不耐煩的性情,凝神注視灰色大海,不願移開視線,然而康妮則持續笑臉迎人,以示景仰,雙眼寸步不離老人的臉。

“就是這樣,黛西才遇上柯家兄弟。”他繼續說,不顧跳躍式的邏輯。“在碼頭那邊,對不對啊,朵樂絲,來尋找他們的母親。他們是從汕頭北上,兄弟倆。是哪一年來著?一九三六年吧。德雷克只有十歲或十一歲,他弟弟納爾森八歲,兩人瘦得像曬衣架,好幾個禮拜沒有好好吃一餐了。他們一夜之間變成白米基督徒,不騙你!那個時候的他們,連名字都沒有,我是說英文名字。他們是船民,潮州人。我們從來沒找到他們的母親,是不是啊,朵樂絲?‘被槍射死,’他們說,‘被槍射死了。’有可能是日軍,也有可能是國民軍。我們一直都沒有問出究竟。又何必問呢?她在上帝身邊,那就好了。幹脆什麽都別問,繼續過日子。小納爾森的手臂血肉模糊,看了好嚇人,骨頭斷了,穿透衣袖,大概也是被炮彈炸到的。德雷克一手握住納爾森沒受傷的手,起先說什麽也不願松手,甚至也不讓他自己吃飯。我們以前常說,他們兩人之間只用一只手,記得嗎,朵樂絲?德雷克會坐在餐桌前,一手抓著弟弟,另一手拼命喂他吃飯。我們找來大夫,連大夫都沒辦法分離兄弟倆。我們只好忍耐了。‘從現在起,你叫做德雷克。’我說,‘你呢,叫做納爾森,因為你倆都是勇敢的水手,怎樣?’是你母親的點子,對不對,朵樂絲?她一直都想生個男孩。”

朵樂絲望著父親,本想說什麽,最後卻改變心意。

“他們以前常摸她的頭發,”老人以略為神秘的語調說,“摸你母親的頭發,搖黛西的鈴鐺,是他們最喜歡做的事。他們從來沒看過金頭發。喂,朵樂絲,添一點‘溲’吧?我的涼了,他們的肯定也涼了。溲是上海話的茶。”他解釋,“廣東人則說‘洽’。以前有些單字,現在我們還用,也不知道為什麽。”

朵樂絲發出氣急敗壞的嘶聲,跳出客廳,康妮抓住機會說話。

“是這樣的,希博特先生,一直到現在,我們的筆記裏都沒有弟弟這個人。”她以稍顯責備的語氣說,“您說是弟弟,小他兩歲,還是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