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上海特快車(第2/10頁)

“他有可能受封騎士。”康妮·沙赫斯說。他們在電話中已談過。

場面非常嚴肅。康妮剪短頭發,頭戴深棕色帽子,深棕色套裝,手提內裝無線電麥克風的深棕色手提包。小車道外停了一輛藍色出租車,開著引擎與暖氣,匈牙利街頭藝術家托比·伊斯特哈斯戴著船形帽,佯裝打盹兒,卻暗中接收並記錄對話,收錄在座位底下的儀器裏。康妮原本誇張的身形外表,此時顯得端莊節制。她手握一本文具處的筆記簿,一支公家圓珠筆夾在她的風濕指間。至於冷淡的狄沙理斯,重點是讓他的打扮稍微現代化。在他抗議聲中,他穿上吉勒姆的條紋襯衫,配上相稱的深色領帶。結果令人微微稱奇,竟然相當具有信服力。

“這事極為機密。”康妮對希博特先生說,音量大而清晰。這句話她在電話裏也說過了。

“極度機密。”狄沙理斯喃喃地附和,雙臂亂揮,最後一手肘別扭地落在凸起如瘤的膝蓋上,另一只龜裂的手掌握住下巴,然後搔著下巴。

總督推薦過了,她說,現在由理事會決定是否通過推薦案,再向白金漢宮推薦。說到白金漢宮時,她朝狄沙理斯拋出壓抑的一眼,而狄沙理斯立即微笑起來,爽朗卻矜持,如同參加脫口秀的名人。他的灰發塗上發油,模樣(如康妮事後的說法)宛如塗抹上肉汁、準備送入烤箱一般。

“所以希望您能了解,”康妮說,她的腔調標準如女主播,“為了防止崇高的傳統蒙羞,必須進行甚為徹底的調查。”

“白金漢宮,”希博特先生應和,朝狄沙理斯的方向眨眨眼,“哇,不得了。白金漢宮,聽到沒,朵樂絲?”他年紀非常大。數據上注明八十一歲,然而五官卻到了無法增添歲月痕跡的年齡層。他圍著神職人員項圈,身穿棕黃色羊毛衫,手肘部位縫上真皮補丁,披著披肩。背景的灰色海洋在他的白發周圍形成光圈。“德雷克·柯爵士,”他說,“說真的,這一點我倒沒有料中。”他的英格蘭北方口音之純凈,猶如頂上雪白的頭發,都有可能是偽裝。“德雷克爵士,”他重復,“哇,不得了。是不是,朵樂絲?”

女兒與他們坐在一起,三四十歲,金發,身穿黃色裙衫,施粉卻未塗口紅。自從少女時期過後,她的臉蛋似乎從未歷經任何事,惟一穩步消逝的是希望。她開口講話時會臉紅,不過她鮮少發言。她準備了一些甜點,三明治做得薄如手帕,茶籽餅放在小布墊上。為濾出茶汁,她用一片胚布縫上珠子以增加重量。天花板垂掛著尖頭星形羊皮紙燈罩。直立式鋼琴靠著墻邊,《慈光引領》的樂譜擺在架上。吉蔔林的名詩《倘若》掛在空蕩的壁爐之上。海景窗兩旁的天鵝絨窗簾厚重,如同用來遮掩人生廢棄不用的一部分。房子裏沒有書,連《聖經》也付之闕如。有一台非常大的彩色電視,還有一長串的聖誕卡,橫向掛在繩子上,翅膀向下垂,猶如中彈飛禽即將落地的模樣。這裏找不到可以回憶中國海岸的事物,除非將冬海陰影算在內。這一天天氣不好不壞,也沒有風。在庭園裏,仙人掌與灌木在寒氣裏乖乖等候。步道上的行人快步走過。

康妮說他們希望做筆記,因為根據圓場流傳的說法是,偷到聲音後,應該留下筆記,當做是預防萬一,也可以當做掩護。

“噢,盡量去寫吧。”希博特先生語帶鼓勵,“我們又不全是大象,對不對啊,朵樂絲?朵樂絲啊,記性可好著呢,跟她母親一樣好。”

“這樣的話,我們想先了解的是……”康妮說。她同樣保持謹慎的態度,以配合老人的步調。“如果您不介意的話,這是我們訪問所有關鍵證人的標準程序,希望了解您與柯先生結識多久,以及兩人之間的關系狀況。”

她其實是以略有差異的語言說,描述一下你與海豚案的關聯。

老年人論及他人時,其實是在談論自己,面對消失的鏡子端詳自己的影像。

“我一出生就注定為上帝服務,”希博特先生說,“我祖父,他是神職人員。我父親,他也是,在英格蘭西北的麥克萊斯菲爾有片好大的教區。我叔叔十二歲就死了,不過他還是宣誓入教,是不是啊,朵樂絲?我二十歲就進傳教訓練學校。二十四歲,我坐船到上海,加入主生教會。船叫做帝國女王號。就我記得,服務生比乘客還多呢。真是的。”

他說,他的目標是在上海教書學語言幾年,後來碰巧轉到中國內陸教會,遷居內地。

“要是能在上海教書學中文就好了,我喜歡那種挑戰。我一向喜歡中國人。主教的工作並不光鮮,不過照樣完成任務。這些個羅馬學校啊,比較像是你們那些修道院,以及和修道院相關的東西。”希博特先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