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茶與同情(第3/10頁)

史邁利深知長篇大論的妙用。必須忍受長篇大論的人,往往捺不住性子,幾乎產生一股非說不可的沖動。這些人若不是直接插嘴,至少會以蓄勢待發的能量加以反制,而身為老師的彼得·伍辛頓,就任何一方面而言,絕非天生好聽眾。

“她單獨離開,絕對只有她一人,我自始至終的立場都是,她想離開是她的自由。如果她不是單獨離開,如果有其他人牽扯在內,上帝知道我們都是凡人,有無第三者並沒有差別。這樣回答,你滿意了嗎?兒童有權利擁有雙親。”他最後以格言結束。

史邁利認真做筆記,卻寫得很慢。彼得·伍辛頓以手指敲著膝蓋,然後折手指發出聲響,一指接著一指,以不耐煩的態度快速噼啪作響。

“目前的情況中,伍辛頓先生,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監護權事宜是否已經安排——”

“我們一向都知道她會走偏。我倆都了解。我以前是她的船錨。她把我稱呼為‘我的船錨’。不然就是‘小學教員’。我不在意。反正她沒有惡意。只是因為她叫不出‘彼得’。她愛我,是愛我的這個‘概念’,或許愛的不是我這個人,不是這個身體,這個頭腦,這個實體,甚至不是這個伴侶。而是一個概念,是完成她個人、人體的必要附屬品。她具有取悅他人的欲望,這一點我了解。與她的自卑感有關,她渴望受人仰慕。如果她稱贊別人,是因為她希望別人也能稱贊她。”

“原來如此。”史邁利說,然後繼續做筆記,仿佛以實際行動表示信服此觀點。

“我是說,像伊麗莎白這樣的女孩子,沒有人能娶來當老婆,還期望獨享她的一切。那樣做不自然。我現在已經可以面對了。就連小伊恩都一定要叫她伊麗莎白。這一點,我也了解。她無法忍受‘媽咪’這種稱呼的鎖鏈。無法忍受小孩跟著她跑,叫她‘媽咪’。她承受不了。那沒關系,我也能了解。對你來說一定很難理解,因為你沒有兒女,這一點我能想像。你一定很難理解的是,怎麽會有女人,身為人母,飽受呵護、疼愛、照顧,甚至不必出門賺錢,居然能丟下親生兒子一走了之,而且從出走那天起,連一張明信片都不寄。換成是你,你可能會擔心,甚至感到惡心。我呢,看法恐怕有所不同。在當時,我跟你保證,沒錯,一開始的確很痛苦。”他轉向有鐵絲網的遊戲場。他悄聲敘述,絲毫沒有自憐的意味。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正在對學童講課。“在學校,我們教大家自由的意義。身為公民的自由。讓他們發展出個體性。我又怎麽能限制她的個性和想法?我當時只想陪在她身邊,就這麽簡單。當伊麗莎白的朋友,她的外野手。這是她對我的另一個稱呼,‘我的外野手’。重點是,她並沒有一走了之的必要。在這裏,她照樣可以自由自在。在我身邊。女人需要支柱,你也知道,沒有支柱的話——”

“結果她還是音訊全無?”史邁利順從地詢問,“連一封信都沒有,甚至連寄給伊恩的信也沒有?”

“什麽都沒有。”

史邁利做筆記。“伍辛頓先生,就你所知,夫人是否曾使用過別名?”不知何故,這問題似乎引來觸怒彼得·伍辛頓的危險。他的怒氣向上沖,仿佛低下階層人無禮犯上,一指陡然豎起,示意別出聲響。但史邁利趕緊接著說。“她的娘家姓,比方說?也許用過夫家姓的縮寫,或許在有些非英語系國家,夫家姓氏可能會與當地人產生摩擦——”

“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不了解基本的人類行為心理學不行。她是教科書上典型的個案。她等不及要改掉父姓。她嫁給我的一大原因,就是能換個父親,換個姓氏。換了姓氏之後,幹嗎放棄?改姓和她喜歡空想的個性一樣,希望漫天胡編故事。她是想脫離周邊的環境。改了姓,成功了,找到了我,也看上我所代表的穩定性,她自然不再需要成為別人。她已經是另一個人了。她滿足心願了。幹嗎要走呢?”

史邁利再度拖時間。他以仿佛不確定的眼神看著彼得·伍辛頓,再看看自己的档案,再翻至最後記載處,調整眼鏡位置,閱讀筆記,顯然絕不是第一次閱讀。

“伍辛頓先生,如果我們的信息正確的話——這一點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我敢說保守估計也有百分之八十確定,我敢提出這個數字來保證——夫人目前使用的姓氏是伍芝。她使用的名字以德文拼音,說來也怪,拼成Liese。有人告訴我,發音不是‘萊莎’,第一個元音是長音。這個說法,不知你是否能夠證實或否認。另外一個說法是,她積極從事一家遠東珠寶公司的運作,公司營運範圍遍及香港和其他大城市。她顯然生活優渥,經常現身社交場合,涉足的圓場屬於上流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