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茶與同情(第2/10頁)

“外面的噪音,希望你別介意,”彼得·伍辛頓從廚房高呼,“我啊,早就聽不見了。要不要糖?”

“不要,不要。不用加糖了,謝謝你。”史邁利露出告解般的淺笑。

“擔心卡洛裏是吧?”

“是啊,有點擔心。”史邁利正在扮演自己,但扮演得更像,如沙拉特那些人說的。稍微更樸實,稍微更歷盡風霜,是溫文儒雅的公務員,四十歲不到已升不上去,從此在原地踏步。

“要檸檬的話也有!”彼得·伍辛頓從廚房大喊,生疏的手敲得盤子亂響。

“噢,不用了,謝謝你!加牛奶就行了。”

表層磨盡的書房地板上,是另一個更年幼的兒童存在的證據:積木,塗鴉簿裏潦草寫滿了D與A。台燈下掛了一顆厚紙板裁成的聖誕星星。灰褐色墻壁上貼著朝拜初生耶穌的東方三博士、雪橇以及脫脂棉。彼得·伍辛頓端著茶盤回來。他身形高大,不修邊幅,鐵線般的棕發出現少年白。茶杯被他敲了半天,仍然不算十分幹凈。

“你真聰明,我這節正好沒課。”他說,一面對著練習簿點頭,“有那麽多等著我改,沒課也算上班。”

“我真的認為老師的重要性被嚴重低估了,”史邁利邊說邊微微搖頭,“我自己也有朋友在當老師,晚上一半時間熬夜改作業。是他們跟我保證的,我沒理由質疑他們。”

“他們算是有良心的一群。”

“我應該可以把你歸類於同一群吧。”

彼得·伍辛頓露齒一笑,突然喜上心頭。“恐怕可以吧。值得做的事,就值得好好去做。”他說,一面幫史邁利脫下雨衣。

“老實講,那樣的見解,我倒希望更多人能認同。”

“你應該來當老師才對。”彼得·伍辛頓說,兩人笑了起來。

“兒子怎麽辦?”史邁利邊說邊坐下。

“伊恩嗎?噢,他在爺爺家。我爸。不是她爸。”他倒茶時接著說。他遞給史邁利一杯。“你結婚了沒?”他問。

“有,我已婚,生活可以說很美滿。”

“有小孩嗎?”

史邁利搖搖頭,允許自己稍稍皺眉,露出失望之情。“唉。”他說。

“讓人難過的就是這個了。”彼得·伍辛頓說得完全合情合理。

“應該是吧,”史邁利說,“我們倒希望能有為人父母的經驗。在我們這年紀,感觸更深。”

“你在電話說,你有伊麗莎白的消息。”彼得·伍辛頓說,“不瞞你說,你能說出來聽聽,我會感激不盡的。”

“這個嘛,其實沒什麽值得興奮的。”史邁利謹慎地說。

“滿懷希望總行吧。一個人不能沒有希望。”

史邁利彎腰取來官方黑色塑料公文包,打開粗制濫造的鎖夾。

“好吧,現在有些事項,不知你願不願意配合,”他說,“不是我故意吊你胃口,是我們希望能先確定一下。我這人習慣系上皮帶又掛吊帶,喜歡查證再查證,這一點我不介意承認。處理海外死亡的同事時,我們也有相同的程序,不到百分之百確定前,絕對不能定案。姓、名、詳細地址、出生年月日,如果能取得就盡量確認,再麻煩也不辭辛勞。以策安全。死因呢,我們當然不負責,死因要由當地警方判定。”

“有話盡管問吧。”彼得·伍辛頓說得開朗,史邁利不禁注意到他語調中誇張的成分,擡頭看他一眼,他的誠實臉孔卻偏開,似乎研究著堆在角落的一疊舊的樂譜架。

史邁利舔舔拇指,煞費周章地打開大腿上的档案,翻了幾頁。档案是外交部档案,注明著“失蹤人口”,是由拉康托詞向恩德比取得。“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想從最開始跟你對照所有細節?只有最明顯的細節,當然,只有你願意向我透露的——我用不著這樣說吧?是這樣的,讓我頭痛的是,這項工作,通常不是由我負責。我的同事溫多瓦你見過,他請病假。還有,我們不是凡事都喜歡寫報告,他做人很好,不過在寫報告方面,我覺得他有點太簡潔了。不是漏東漏西,只是有時候稍微缺乏對人物的描寫。”

“我一向百分之百坦誠,一向都是,”彼得·伍辛頓對著樂譜架說,口氣相當不耐煩,“我認為坦誠最好。”

“至於我們的立場,我敢向你保證,外交部絕對保密。”

慵懶氣氛突然籠罩下來。一直到這一刻之前,史邁利從來沒想過,兒童的喧嘩聲竟然具有撫慰人心的功用。如今喧嘩停止,遊戲場空曠下來,他興起一陣置身他處之感,過了半晌才調適過來。

“休息結束。”彼得·伍辛頓微笑說。

“什麽?”

“下課時間。牛奶加面包。納稅人繳的錢。”

“首先我要說明的是,根據我同事溫多瓦的筆記——我跟他無冤無仇,趕緊在此聲明——毫無疑問的是,伍辛頓夫人是在任何壓力下離開……等一等。讓我解釋一下。拜托。她自願離開的。她獨自離開。她不是在不公平的情況下被迫、被誘惑,或是成為非自然因素壓力下的受害者。壓力舉例來說,可以這麽說,可能你未來提出法律訴訟時,或其他人針對目前為止未出面的第三方提起訴訟時,可以拿這個壓力來進行訴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