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除霜10行動(第2/10頁)

屋頂建築自成一個文明世界,是令人屏息的劇場,演出擾攘城市裏求生存的大戲。在帶刺鐵絲網包圍的綜合住宅區裏,血汗工廠制造出風帽夾克,有的舉行宗教儀式,有的打麻將,也有算命師在焚香並參考巨大的褐色書籍。他眼前有座英式庭園,填滿了走私進口的泥土。樓下有三名老婦養肥的松獅犬幼犬,準備下鍋。有舞蹈班,有閱讀班,有芭蕾舞班,有休閑娛樂班,也有武術班,還有傳授文化、傳授共產黨奇跡的補習班。而這天早晨傑裏煮蛋期間,一名老人做完了冗長繁瑣的早操,接著打開小巧的折疊椅,讀著每日必讀的《毛主席語錄》。家境稍好的窮人,如果沒錢蓋屋頂,會自行搭建搖搖晃晃的烏鴉巢,兩英尺寬,八英尺長,搭建在固定於客廳地板上的自制懸臂梁。尋死匈奴信誓旦旦,這裏經常傳出自殺事件。他說,這是讓他著迷此地的原因。尋死匈奴自己沒跟人上床時,喜歡托著尼康相機探出窗戶,希望捕捉到交媾的鏡頭,卻從來沒拍到。右下方躺著一片墓園,尋死匈奴說墓地招黴運,硬是與房東討價還價,房租壓低了幾塊錢。

他享用雞蛋時,電話再度響起。

“趕什麽稿子?”陸克說。

“灣仔妓女綁走了大牛,”傑裏說,“綁到昂船洲等著收贖金。”

打電話的人除了陸克之外,通常是尋死匈奴的女人,她們找不到匈奴,卻不肯要傑裏。淋浴間沒有防水簾,因此傑裏不得不蹲在鋪有瓷磚的角落,像個拳擊手,以免弄濕整個浴室。他回到臥房,穿上西裝,抓來面包刀,從臥室角落開始數著木板。數到第十三塊後,他以刀鋒挖起,底下有個掏空的凹穴,黑如柏油,平放的是一只塑料袋,裝有一卷面額大小不一的美鈔,一份逃命用的護照、駕照與航空卡,姓氏沃瑞爾,職業為承包商。此外也有一個小型武器。傑裏違反圓場每項大大小小的規定,向尋死匈奴購來,因為尋死匈奴遠行時不喜歡帶在身上。從這個藏寶箱裏,傑裏抽出五張百元大鈔,其余一碰也不碰,然後蓋上木塊。他將相機與兩盒備用膠卷放進口袋,走上狹小的門口,吹著口哨。他的前門有塗上白漆的鐵架子守衛著,能抵擋技巧尚可的竊賊九十秒。有天傑裏無聊,自己撬開鎖,就花了九十秒。他按下電梯按鈕,抵達時站滿了華人,全數下電梯。每次都一樣。傑裏身材太高大,太醜太洋,他們無法接受。

傑裏一面走上漆黑一片、前往市區的公交車,一面努力保持愉悅的心情,心裏想著,聖喬治的子民就是從這樣的場面出發,賣命解救大英帝國。

在反跟蹤方面,育成所耳提面命的座右銘是“有準備必定有所收獲”。

有時候,傑裏變成典型而純粹的沙拉特人。依照尋常的邏輯,他大可直接前往目的地。他絕對有權這麽做。依照尋常的邏輯,他絕對沒有理由不直接搭出租車到前門,特別是他昨晚一夜狂歡後,沒理由不歡歡喜喜、大搖大擺走進去,扯住剛拜把兄弟的胡子,兩三下解決。可惜現在無法依照尋常邏輯來辦事。以沙拉特流傳的軼事來說,傑裏正走上情報行動的不歸路,步出後門,門轟然關上後,無法回頭,只得往前走。這時二十年來學習到的情報手法一一浮現,對他大呼“當心”。如果他正要走進陷阱,此處就是設下陷阱的地方。就算他們事先知道這條路線,定點盯梢人會在他前頭布樁,躲在車上,躲在窗戶裏,跟蹤團隊也會鎖定他,以防失誤或他臨時更動路線。若說跳水前有最後機會試試水深,現在就是機會。昨晚在酒吧附近,可能早就有一百名當地的跟蹤天使在監視他,而且還無法確定是否跟對了目標。然而到了這個地步,他能夠以蛇行的方式數出跟蹤的人影。就在這裏,至少理論上而言,他有機會知道。

他看了一下手表。正好還有二十分鐘,即使是以華人而非歐洲人的步調來算,他只需要七分鐘。因此他漫步前進,卻絕算不上步伐閑散。若在其他國家,幾乎在除了香港之外的每個地方,他給自己的時間會長得更多。沙拉特的口傳軼事指出,在鐵幕內,最好花上半天或者更久。他會寄一封寫給自己的信,以便能在馬路上走到一半,忽然在郵筒前停下,調頭往回走,察看慌亂的腳步,察看驟然偏頭的臉孔,尋找典型的分組,這邊有兩人,馬路對面有三人,前方是徘徊不去的前哨。

然而矛盾的是,雖然這天上午他一頭熱地履行步驟,內心卻知道自己是在浪費時間,知道西方歐洲人住在東方時,可能在同一街區住了一輩子,卻對門階上神秘的聲響毫無概念。熙來攘往的街道上,每次他一轉進街角,總有男子在等候、閑蕩、觀望,費盡心機擺出什麽也不做的姿態。乞丐會忽然伸展雙臂打哈欠。跛腳擦鞋童會向下直擊他的雙腳,沒抓中,便會並攏兩只鞋刷背面,敲打出聲。販賣跨種族色情書報的老嫗,會一手合成杯狀,對著頭上的竹竿鷹架尖聲呼出一個字。這些人物景象,雖然傑裏一一記錄在腦海裏,今天卻如同初抵東方時一般模糊不解。二十年了吧?願上帝保佑我們,二十五年了。皮條客?同性戀的男孩?推著糖果紙卷兜售毒品的攤販:“黃色兩元,藍色五元,要不要?你愛追龍嗎?愛快爽嗎?”或者是坐在對面小吃攤,點著一碗米飯的人?在東方啊,夥計,想生存,就要弄清楚原本不知道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