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輕松漫步公園(第2/8頁)

“怎樣,佩特?”傑裏說。初露曙光的清晨四下寂靜異常。他將信封扔回垃圾山。“聽厭了,對吧,夥計?”他翻身抓了一疊褪色的報紙,是父親生前最後的智慧財產。他以長年從事報社事業的人員才有的身手,一口氣翻閱。“這下子,他沒辦法到處追小美女了吧,佩特?”紙張沙沙響。“就是沒辦法定下來,我敢說,他又不是沒有努力嘗試過。”他轉身瞥見床邊靜坐的小女子,雙腿幾乎碰不著地毯。他壓低嗓門說:“你一直都是他的太太,夥計,他的大老婆。總是為你赴湯蹈火。他告訴過我。‘佩特啊,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他告訴過我。字字不假。站在艦隊街朝馬路另一邊的我猛喊:‘我最棒的一個妻子!’”

“死相。”繼母輕聲說,突然冒出標準英格蘭北部方言,上下紅唇接合處聚集了皺褶,宛若外科醫生的縫線。“爛死相,他全身每一英寸,都讓我痛恨。”兩人保持沉默了好一陣子,傑裏躺在自己的垃圾堆裏,抓弄著額發,她則坐在傑裏的床邊,兩人共同品味著對傑裏父親的一份情。

“當初你應該跟你叔叔保羅學賣石渣。”她嘆氣說,表達出屢遭欺瞞的女子那份洞悉力。

傑裏出國前最後一晚,帶著繼母上館子共進晚餐,餐後回到瑟羅廣場,她為傑裏沖泡咖啡,裝在她收藏的賽佛爾全套餐具中僅存的咖啡杯裏。這份心意卻以災難收場。傑裏不經意將寬厚的食指伸入咖啡杯把手,把手竟啪的一聲輕輕脫落,幸好繼母沒有察覺。傑裏以手心靈巧地捧著杯子,盡力掩飾,然後趁機進廚房換杯子。唉,凡人逃不出上帝之怒。班機在橫渡西伯利亞途中,傑裏動動腦筋升級至頭等艙,等飛機降落在塔什幹後,他訝然發現俄國當局在候機樓另一端開設了酒吧。傑裏甚感驚訝,認為是自由化的一項明證。他點了大杯伏特加,在外套口袋裏摸索著硬幣時卻找到問號形狀的小巧瓷器把手,兩端是脫落的痕跡。他再也不碰伏特加了。

在事業方面,他同等地畢恭畢敬,同等地有求必應。他的出版經紀人是他的板球舊識,出身小有來頭,眼睛長在額頭上,姓孟肯,大家稱呼他小孟,是天生傻蛋一個,但在英國社會,特別是出版界,卻隨時能為這種人提供舒適的空間。孟肯為人豪爽,感情洋溢,蓄了一道灰白的胡須,或許為了暗示他兜售的書皆出自他手。兩人在傑裏的俱樂部共進午餐。這地方寬敞而汙穢,得以存活至今,全賴與更低賤的俱樂部合並之賜,也多虧當地常客不斷惠顧。兩人低頭坐在只有半滿的用餐區,在帝國肇建先驅的大理石眼注視下,哀聲惋惜著蘭開夏欠缺快投。傑裏希望肯特能“擊中該死的球,小孟,而不是輕輕啄一下”。兩人同意,密德塞斯的確引進了幾個年輕好手,不過“上帝幫幫忙,看看他們是怎麽選人的”。小孟邊說邊搖頭,同時切著盤中餐點。

“可惜你過氣了。”小孟大聲喊叫,對象是傑裏,也是任何願意傾聽的人。“個人淺見是,最近東方小說沒人能寫得成功。格林是辦到了,如果你看得下去的話,我是看不下去,太多教條了。馬爾羅8,如果你愛看哲學的話,我倒不喜歡。毛姆倒是可以,在他之前也有康拉德。幹杯。能不能恕我直言?”傑裏為小孟斟酒。“海明威那一套,你就少寫一點吧,什麽壓力之下乍見風範,鳥蛋都被射穿了還能鐘愛世人。讀者不喜歡啦,個人淺見。老早有人寫過了。”

傑裏送小孟上出租車。

“能不能恕我直言?”孟肯又說,“句子寫長一點。你們搞新聞的人,一改行寫小說,老是寫得太短。段落短,句子短,章節也短。你們看文字,是以字段來看,而不是整頁來看。海明威就是這樣。一直想在火柴盒後面寫小說。拖長一點嘛,個人淺見。”

“萬事順心,小孟。多謝了。”

“萬事順心,威斯特貝。代我向你老爸問好。大概過氣了吧,我想。誰能不過氣呢?”

即使與史大蔔總編相處時,傑裏也盡量保持同樣的開朗;只不過康妮·沙赫斯會說,史大蔔是蟾蜍,眾人皆知。

新聞人與其他不坐辦公桌的人一樣,走到哪裏,臟亂就帶到哪裏,而身為集團總編輯的史大蔔也無法免俗。他的辦公桌散放著沾有茶漬的校樣與沾有墨水的茶杯,以及吃剩的火腿三明治,因久放而幹燥。史大蔔本人坐鎮這堆東西之間,對傑裏擺著臭臉,仿佛傑裏是來清走所有東西的。

“老史,報業之光。”傑裏喃喃自語,一面推開辦公室門,挨著墻壁站著,雙手壓在身後,仿佛防止雙手亂來。

史大蔔咬著舌尖上某種肮臟的硬物,然後重回剛才研究的档案。辦公桌一片淩亂。外界對編輯那些老掉牙的笑話,在史大蔔身上一一應驗。他令人憎惡,雙下巴灰白厚重,眼皮沉重,活像以煤灰塗抹過似的。他將一直待在每日版(周一至周五),待到潰瘍發作為止,然後上級會派他編輯周日版。再過一年,他會被下放到婦女雜志,接受兒童的命令,直到刑期屆滿為止。現在的他奸詐狡猾,記者從外面打電話回報社時,他會拿起話筒偷聽,不讓對話雙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