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喬治的愛馬(第4/9頁)

員工們所知不多,卻足以令人心寒。舉例來說,人事這種例行事務都令人望而卻步。史邁利大筆一揮,開除了部屬,命令摧毀外國駐地;駐紮香港的塔夫蒂·西辛格即為一例,只不過由於香港距離反蘇聯環境甚遠,因此是最後解散的一批。他們與史邁利一樣,深感難以信任白廳,他們聽說史邁利在那裏與人發生詭異而激烈的爭論,討論的是遣散與重新安置的條件。有些個案——香港的塔夫蒂·西辛格又是最容易隨手拈來的例子——比爾·海頓刻意過度提拔已過氣情報官,而這些人應該不會主動為個人要求——是應該依照本身價值遣散,或是以海頓惡意灌水過的數目來打發他們?也有些個案,是海頓為求自保而捏造理由加以開除。這些個案是否應得全額退休金?是否得以申請復職?摸不清狀況的年輕部長,選舉過後初嘗權力滋味,作出大膽而矛盾的裁決;結果相當令人傷感,大批希望落空的圓場外勤情報官冒出來,男女皆有,紛紛求見史邁利,因此他命令管理組人員,有鑒於保密第一,或許也為求美觀起見,不準這些歸國情報官踏進總部大樓一步。史邁利也不容許死刑定讞者與暫緩行刑者之間進行接觸。在上述規定下,財政部的韋爾斯榔頭也滿心不情願提供支持,管理組人員於布魯斯貝利一處出租民房設立臨時接待所,以語言學校之名避人耳目(“抱歉,登門拜訪者請事先預約”),以四名按件計酬的情報官負責運作。這群人無可避免地成為布魯斯貝利集團,據說有時史邁利會抽出一個鐘頭左右,主動溜過來,差不多以赴醫院探病的姿態,對這些多半陌生的臉孔表達慰問之意。有時候,視心情而定,他會全然沉默不語,寧願在滿是灰塵的面談室角落站崗,不多作解釋,杵立如佛像。

他有何動機?他究竟在尋找什麽?如果根源是憤怒,這種憤怒是當時所有人的共同點,大可在一天漫長工作結束後,共聚在有屋椽的喧鬧室,玩笑閑聊;但如果有人說溜了嘴,不慎說出卡拉或其地鼠海頓的名字,一群寂靜天使便會降臨,就連莫斯科觀察家,狡猾的老康妮·沙赫斯,也無法趕走。

更令史邁利部屬動容的是,他努力從廢墟搶救出情報網。海頓遭逮捕後不到一天,圓場位於蘇聯與東歐九個情報網悉數關閉。無線電連接戛然而止,信差線路枯竭。絕對有理由判定的是,假使其中尚存圓場掌握的情報員,一夕之間肯定全被收拾幹凈。然而史邁利堅決反對如此簡單的推論,也拒絕承認卡拉與莫斯科中心的效率無懈可擊,或做法幹凈利落,或合乎邏輯。他叨擾拉康,他叨擾表親位於葛若斯芬諾廣場的大型別館,堅持繼續監聽情報員的無線電頻率。盡管外交部強烈抗議——仍由羅迪·馬丁台爾站在最前線——史邁利請BBC的海外單位公布零鎖碼的信息,若有幸存的情報員收聽到,而且懂得代號,必須立刻跳船求生。接著漸漸的,讓他們大感訝異的是,傳回來了生命微微振動的跡象,宛若另一行星捎來的難解信息。

首先是表親傳回報告。代表人物是豪爽得令人起疑心的分部主任馬鐵婁,由葛若斯芬諾廣場通報,兩名英國情報員,男女各一名,正經由美國逃生線安排至黑海的老度假勝地索契,當地安排了一艘小船,隨時待命,進行馬鐵婁的啞巴手下堅稱的“外渡任務”。依馬鐵婁的描述,他指的是楚拉耶夫夫婦,是涵蓋格魯吉亞與烏克蘭的“沉思”情報網之首腦。史邁利不等財政部批準,徑自讓已退休的羅埃·布蘭德復職。這人虎背熊腰,是馬克思時代的方言研究員,客串外勤情報員一段時間,是“沉思”情報網的個案主辦官。布蘭德在圓場“墮落”時跌得很慘。史邁利托他代管兩條俄國走狗——德·西爾斯基與卡斯珀。兩者也已呈退休狀態,也是海頓從前的手下。史邁利要他們組成迎接小組待命。他們仍坐在RAF運輸機上時消息傳來,逃亡中的兩人離開港口時遭擊斃。外渡任務失敗,表親說。馬鐵婁為了表示同情,親自致電史邁利通報消息。馬鐵婁為人親切,獨具個人風格,也與史邁利一樣作風老派。時間是晚上,雨勢滂沱。

“喬治,你可別太在意,”他以慈祥的口吻警告,“聽到了沒?人員有外勤內勤之分,兩者之間的分別要靠你我維持,否則我們全部人非發瘋不行。沒辦法為了每個人下海。這是領導管理的要領。你可別忘記了。”

史邁利接聽上述電話時,彼得·吉勒姆正站在他身旁。吉勒姆事後發誓,史邁利並無特別反應,而吉勒姆對他了如指掌。盡管如此,十分鐘後,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他已不見蹤影,寬大的防水衣也從掛鉤上失蹤。他於破曉後返回,渾身濕透,防水衣仍掛在手臂上。換裝完畢後,他重回辦公桌,但當吉勒姆端著茶水踮著腳尖不招自來時,發現令他感到尷尬的事:主子僵直身體,坐在德國詩集的大部頭古書前,雙拳各握書本左右,默默哭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