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關鍵電報(第4/6頁)

身受連番轟炸過後不久,鐵匠宣稱看見傑裏與孤女出現在山德斯夫人的養馬場。這位鐵匠曾是孤女一度投擲水瓶的標靶。傑裏與孤女一星期出現兩次,後來增為三次,也曾留下來用餐。鐵匠還說,小學生在馬匹身上展現極高的天賦,以與生俱來的理解力騎乘牽引,連最野的馬兒也乖乖就範。鐵匠說,孤女並未加入。她與大男生坐在陰影中,不是閱讀著書包裏的書本,就是以嫉妒、不眨不閉的雙眼盯著看;現在村人全知道了,她是在等監護人死去。而今天電報來了!

傑裏大老遠就看見史蒂凡諾大媽。他有直覺,內心有一部分從未停止提高警覺:一個跛行的黑色身影奮勇向前,如瘸腿甲蟲登上土路,進出西洋杉如直尺刻印般的陰影,走上滑頭法朗寇家橄欖園的幹枯渠道,進入他所謂自己的意大利小天地,共兩百平方公尺。有心運動時,他在涼爽的夜晚可以打擊綁在柱子上的網球,球已打得斑駁,場地夠大。他很早就看見史蒂凡諾大媽手中的藍色信封,甚至聽見她的哇啦叫聲,聽來音調扭曲,與山谷其他聲響一同傳來——有蘭美達機車,也有電動鋸床。在沒有停止打字的情況下,他第一個動作是朝屋內偷瞄一眼,確定女孩關上了廚房窗戶,以阻止熱風與昆蟲入侵。隨後,如郵局局長事後描述,他快速走下階梯迎接,一手端著酒杯,為的是在她過於接近前攔下她。

他慢慢閱讀電報,一度,彎腰好讓陰影落在電報上,依史蒂凡諾大媽的描述,他的臉色轉為嚴肅,而且內斂,嗓音出現額外的沙啞,一面將豐厚的大手放在她手臂上。

“今晚。”他擠出意大利文來。他帶著大媽走回小徑。他的意思是,他今晚會回電報。“多謝了,大媽。太好了。非常感謝你。太棒了。”

兩人分手時,大媽仍嘮叨不休,願為他提供太陽底下所有服務,出租車,行李搬運工,打電話到機場。而傑裏隱約拍拍短褲口袋,摸摸有無大小零錢:他一時忘記了,顯然,負責管錢的人是那個女孩。

小學生得知消息後強打起精神,郵局局長向村人報告。很有風度,甚至陪她走了一大段路;很有勇氣,因此全世界只有一位女人——而且是懂得英國人的人——能看穿其椎心的哀慟;神志渙散,因此忘了給她小費。或者是,他已學會大富之家極端節儉的做法。

但是,村人問,孤女的言行舉止如何?她有沒有對著聖母痛哭流涕,假裝為他的處境傷心?

“他還沒告訴孤女,”郵局局長低聲說,一面沉沉回想起當時以眼角余光瞥見她正在重擊羊肉,“他還在考慮她的地位。”

村人情緒平靜下來,等待夜晚來臨,傑裏則坐在黃蜂原野裏,瞭望大海,將書包繞得團團轉,直到繞到極限,再讓書包以反方向繞開。

首先是山谷,山谷之上有五座丘陵呈半圓形聳立,丘陵之上是大海,此刻只不過是天空中一塊平坦的棕色汙漬。他端坐的黃蜂原野是長形台地,由石塊支撐,一角有座傾頹的谷倉,可供他們野餐、日光浴,躲開外人眼光。後來,孤女在外晾衣服時發現大黃蜂築巢,跑進屋裏告訴傑裏,而傑裏想也不想,從油頭粉面的法朗寇家抓起一桶水泥,封死蜂巢所有出入口,然後喚她過來,讓她欣賞自己的傑作:我的男人,保護得我服服帖帖。在他記憶中,他可清晰看見她:在他身邊發抖,雙臂抱攏自己身體,凝視剛塗上的水泥,傾聽裏面驚慌失措的大黃蜂,低聲說著:“天啊,天啊。”嚇得無法移動。

也許她肯等我吧,他心想。

他記得兩人相遇那天的情景。傑裏經常對自己訴說這段故事,因為就女人而言,好運在他一生中鮮少出現。好運一旦出現,以他自己的說法是,他喜歡百般玩味。那天是星期四。他照常搭車至市區,希望稍事采購,或者看看新鮮臉孔,暫時離開小說一陣子;或者只是逃離那片單調得令人想嘶聲尖叫的空曠景觀,他經常認為它宛若監獄,而且是單人隔絕監獄;或者可以理解的是,他也許只想釣個女人。他會在觀光旅館的酒吧閑晃,偶爾能帶走一兩個。就這樣,他坐在市區廣場的小餐館讀書,一只玻璃瓶,一盤火腿,幾粒橄欖,忽然間他注意到這位皮包骨、四肢修長的兒童,一頭紅發,臉色陰郁,棕色服裝有如修道院長袍,背著地毯布料縫制的肩袋。

“沒背吉他,看起來像沒穿衣服。”他心想。

朦朧之間,這女孩讓他聯想起女兒貓咪,是凱瑟琳的昵稱,然而這種聯想極為朦朧,因為他已有十年未見貓咪。十年前他第一場婚姻告吹。究竟為何十年沒見一面,此時他甚至說不出所以然。在父女分居最初的不適應狀態中,一種無所適從的騎士精神告訴他,貓咪還是忘記他比較好。“最好是把我從她心上塗掉,才能全心適應新家庭。”她母親再嫁後,這種克己的感覺似乎變得更加強烈。然而,有時他思念女兒情切。這女孩吸引他注意後,一直無法令他釋懷,最主要的原因在此。貓咪是否以這副德性流浪,孤苦無依,滿身倦意?貓咪臉上雀斑是否仍在,下巴是否仍如圓石?後來女孩告訴他,她翻墻逃家。她在佛羅倫薩找到女管家的工作,服務的家庭富裕,女主人忙著與多位情夫周旋,無暇照顧子女,而丈夫卻有很多時間可以照顧女管家。她盡可能搜刮屋內現金潛逃,如今淪落至此:沒有行李,對方又報了警,她用盡最後一張揉爛的鈔票,在墮入萬劫不復之境前購買最後一道正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