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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瑞開車到巴拿馬灣西南端凸起的半島、巴拿馬拉斯山多斯省瓜拉瑞煙火節的途中,一路經過班尼叔叔位於雷曼街、聞起來滿是燒焦煤味的房子,慈惠姐妹會的孤兒院,東區的幾座猶太會堂,還有一連串在女王陛下慈悲護佑下過度擁擠的英國罪犯看守所。所有這些機構和建築都在兩旁的叢林暗處,在他面前坑坑洞洞蜿蜒曲折的道路旁,在穿破星空而出的山頂上,在皎潔新月照耀下宛如鐵灰熨衣板的太平洋上。

崎嶇難行的車程對他而言變得更加艱辛,因為孩子們在車後座要求唱歌與嬉鬧的聲音,也因為他不快樂的老婆一路諄諄告誡,即使在最荒無人跡的路段也依然在耳邊不斷叨念:開慢點,留意鹿啊,猴子,公羊,死馬,一公尺長的綠鬣蜥,或一家六口擠在一部腳踏車上的印第安人。哈瑞,我不明白你幹嗎一定要開七十英裏的時速去赴個死人的約會。如果是怕錯過煙火,你一定很高興知道這個煙火節要進行五天五夜,而今天才第一夜。如果我們明天才能到,孩子們也一定能諒解。

加進來的還有安娜滔滔不絕的哀怨獨白,瑪塔明知他什麽都肯給卻一無所求的驚人自制力,以及邁基的現身。郁郁寡歡的龐然大物癱坐在他身旁,每回轉過一個彎道或避開一個坑洞,軟塌塌的肩膀就會撞上他,並且用沉郁克制的口吻問,為什麽他不能做像阿瑪尼那樣的西裝。他對邁基的感情強烈到無與倫比的地步。他知道,在整個巴拿馬,在他一生中,他只擁有過一位朋友,而今他卻殺了他。他再也分不清他所愛的邁基與他所創造的邁基之間有什麽不同,除了他所愛的邁基要略勝一籌,而他所創造的邁基卻有些愚忠。這純粹是潘戴爾的虛榮之舉:在他最好的朋友身上創造出一位卓越的人,讓歐斯納德看看與他為伴的是什麽樣的精英。邁基原本就是英雄,從來不需要潘戴爾的舌燦蓮花。在危急時刻,邁基站起來,挺身而出,奮不顧身地反抗暴政,因而換來少不了的痛毆與牢獄之災,也掙來永遠醉酒的權利。也因此他需要買很多很多西裝,來換掉傷痕累累、臭氣沖天的牢服。在潘戴爾描繪他堅強的地方,他卻軟弱;在潘戴爾虛構中他堅持不懈的部分,他卻早已放棄奮鬥,但這完全不是邁基的錯。真希望我放手,別打擾他,潘戴爾想著。真希望我沒纏著他,因為我自己有罪就要咬掉他的頭。

在安孔丘下的某處,他給越野車加滿油,好支撐走完余下的一生,還給一個滿頭白發、缺只耳朵的黑乞丐一塊錢。不知道他的耳朵是因為麻瘋病,還是給野獸或者夢想破滅的老婆咬掉的。在恰美,他沖過一個海關路障;在佩洛洛梅,他注意到有一對“山貓”在左後車燈的方向——山貓是年輕苗條、接受美國訓練的警察,穿黑皮衣,兩人一部摩托車,帶半自動機關槍,素以對觀光客溫文有禮,對走私犯、毒販和刺客格殺勿論著稱——但是今晚,獵殺的對象也包括犯謀殺罪的英國間諜,似乎是這樣。前座的山貓負責駕車,後座的山貓負責殺人。瑪塔對他解說過,他們從旁邊抄近道時他記了起來。看見自己可疑的影像隨著街燈,倒映在他們墨黑鋥亮的頭盔上,他隨即想起,山貓只在巴拿馬市執勤,而不禁好奇:他們是出來郊遊呢,還是一路跟蹤他到這兒,準備暗地裏射殺他。但他的問題永遠沒有答案,因為等他再次朝他們看的時候,他們已經回到不時冒出他們身影的漆黑中,把這條坑坑巴巴歪歪曲曲的道路留給他,還有他車頭燈下的死狗,以及兩旁濃密得看不見樹幹的灌木叢。透過開敞的天窗,只見黑漆漆的墻與動物晶亮的眼睛,聽見不同物種之間彼此攻擊的聲音。他一度看見一只貓頭鷹慘死在電線杆上,胸前與翅膀下慘白得像殉道者,而眼睛卻是睜開的。但是,這到底是屬於他反復出現的某個夢魘,或者是夢魘的終極化身,永遠都是謎。

之後,潘戴爾一定打了一下盹兒,很可能也轉錯了彎。因為等他再擡眼四望,他竟回到兩年前在帕利塔的家庭假日,與露伊莎和孩子們在草地上野餐,四周的平房全都有高起的遊廊與踏腳石,讓你在上馬下馬時不必弄臟漂亮幹凈的鞋子。在帕利塔,一個穿黑色鬥篷的老巫婆告訴漢娜,城裏的人把盤繞起來的小蟒蛇放在屋瓦下捉老鼠,害漢娜拒絕踏進城裏的任何房子,即使是吃冰淇淋或上廁所都不肯。她實在太害怕了,所以他們不能去做彌撒,只能站在教堂外面,和白色鐘塔裏的老人揮手。那老人一手敲鐘,一手向他們揮動,事後他們一致同意,當時還是應該去做彌撒。老人敲完鐘,表演了一段驚人的紅毛猩猩慢動作給他們看。先是吊在鐵杆上擺蕩,接著開始在身上抓跳蚤,撓胳肢窩、頭和胯下,在翻抓之間還吃著跳蚤。經過奇特雷時,潘戴爾想起養蝦場。蝦子把卵產在紅樹林的樹幹裏,漢娜還問蝦子是不是會先懷孕啊。蝦子之後,他記起一位親切的瑞典園藝家女士,介紹他們認識一種名為夜晚蕩婦的蘭花。因為這種在白天聞起來平淡無奇的蘭花,到了夜裏,沒有任何高貴的人會讓它踏進屋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