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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門沿道路往左走去。

山茶花樹籬筆直地延續到拐角處,拐過拐角再往前方,可看到與剛才一樣的石門。好像那就是“公寓”的入口處。

陳舊的木門牌上面寫著——“綠影莊”。

仰望建在很寬的石板路盡頭的那房屋時,我吃了一驚。與相當於“正房”的剛才的日本房屋截然不同,那裏的“廂房”是典型的兩層洋房。

塗成深灰色的板墻;生出銅銹的銅屋頂;正面二樓可看到寬闊的涼台;爬滿爬山虎的欄杆和偌大的法國窗;確實像是“綠影莊”。

種在庭院裏的櫻花樹和楓樹綠葉繁茂,猶如包住了建築物似的。估計很長時間沒有園藝師來過了,但與“任其荒廢”這種感覺又不同,它給人這樣一種印象:長得奔放的樹木仿佛已經成了這古館的一部分。剛才的那正房也是同樣一種感覺。

這房屋本來是我的祖父飛龍武永的,我父親繼承了它,把它作為自己的工作場所兼居室,但實際上他使用的只是那正房。聽說這兒的廂房加以改建後開放為出租公寓(與其說是公寓,不如說主要是面向學生的廉價旅館)。“綠影莊”這一名稱當然也是父親命名的。

“這邊的房子也好大呀!有幾個房間?”我問停下腳步並排站在同一把傘下的母親。

“嗯……總共有十間左右吧。不過也有兩間連在一起作一間的,所以作為公寓的只有六間。”

“房客已經住滿了嗎?”

“只住了三個房間。不放心是些什麽人嗎?”

“不,並沒有什麽。”

在不停地下著的小雨中,我們沿著石板路向正門口走去。

穿過朝兩面開的黑色的門,換上拖鞋,徑直往裏頭走去,只見那裏是計算成鋪席【注】的話好像起碼有20張那麽大的門廳。

這兒的屋子裏面也很暗。

地板上鋪著苔綠色地毯,墻壁上貼著象牙色十字圖案,正面有一白框子的大窗,房屋中央至左側裏頭的樓梯部為天井,二樓的走廊圍著它的四周。二樓部分的正面也有和下面一樣的窗,窗的這邊兒——正門口的正上方——是涼台,采光應該是很充分的,所以這黑暗大概是天氣的緣故吧。

母親忽然向前走去,在右側的門的前面站住了。茶褐色的鑲板上標有“1-A管理人室”幾個字。

“水尻,在嗎?”

敲門一打招呼,不一會兒門就開了。

“哪位……哎呀,太太。”露出臉來的是一位白發老太,聽說已經年過60,但體格比母親大出一圈,姿態和膚色都很好,“您回來了。”滿是皺紋的臉立即轉為笑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是剛到的嗎?”

“是,剛到。”母親又指了指站在斜後方的我,“這是想一,從今天起拜托你了。”

“想一……”

老太太感慨萬千地眨巴了一下圓圓的眼睛,立即回頭看著屋子裏面,用有點嘶啞的聲音高聲喊道:“水夙君,飛龍的少爺來了。”

與精神煥發的夫人相比,被喊出來的丈夫是一個背相當駝的、看上去已經很老的人。他算是比較魁梧吧,但因駝背的緣故,看上去很矮小。

“噢,歡迎您。”老人一邊用很難聽清的聲音說著,一邊眯縫著雙眼,像烏龜一樣朝我和我母親探出頭來。

“這是想一。”母親又一次指了一下我,隨後對著我說道,“是水尻夫婦倆呀,道吉和阿柞。”

是從祖父那一代起就侍奉飛龍家的一對夫妻,自我父親繼承家業以後,就當著這綠影莊的管理人。在這回搬到這兒來之前,我們決定繼續經營公寓,便讓他們繼續管理這地方。

“歡迎您,少爺。啊,長大了。”老管理人邊說邊慢慢地朝這邊走來。伸直駝著的背,擡起探出的腦袋,將眼睛湊近我的臉,“真的長大了,給我好好兒看一下臉。”

“對不起,少爺,他上了年紀,眼睛已經不好使了。”

“啊,真的長大了!”好像並沒有理會抱歉似的低下頭的夫人,道吉老人不住點著頭重復著同一句話,“上次來的時候,還只是一個孩子呀。”

“上次?”我一面別過臉去躲開老人微暖的吐氣,一面說道,“那是什麽時候……”

“不記得了嗎?”

“記得來過一次京都,但那是相當久的事了,所以記不清楚了……”“幾年前了呢?是武永老爺葬禮的時候吧?”

要說是祖父葬禮的時候,如果沒有記錯,那時我剛上小學——近30年前的事了。

“我也記得很清楚。”夫人以深切的語調附和道,“被實和子太太拉著手,少爺聽著念經的聲音,嚇得哭了。”

“啊,不過挺像的。”道吉老人說道。

“像?——是像父親嗎?”

“是的,也像高洋老爺,但更像武永老爺,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是吧,老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