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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點茶再走吧?”

“一起吃晚飯怎麽樣?”

“……”老管理人夫婦不停地挽留,想招待我們,母親一一謝絕了。

我很認生,但他們夫妻倆看上去很是誠實的人品使我稍稍松了一口氣。雖然想再跟他們說些話——特別是關於父親和祖父的事,但母親和我都累了。

“怎麽樣,他們倆?”夫婦倆一退進屋子,母親將嘴揍近我耳邊,問道。

“覺得挺慈祥的……”

“想一是‘少爺’嘛。嗯,是好人。道吉暫且不談,阿柞她還非常誠實可靠,所以這邊的事托付給他們沒有錯吧。”

我一面暖昧地點了點頭,一面走到一二樓之間沒有天花板的大廳的中央。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掛著大大的樹形吊燈,好像有許多年頭了。我環視了一下弧形盤向二樓的寬大的樓梯,以及圍繞大廳二樓部分的走廊的欄杆。

“媽媽,”我突然被沖動所驅使,回頭看了一下母親,“我上去看一下好嗎?”

“好呀,那一起轉一轉吧。”

“不,媽媽你可以先回那邊去,我一個人看看就回去。”

“是嗎?”

母親露出了有點擔心似的神色,但立即溫和地說道:“那……啊,對了對了,沿這裏頭的走廊一直走就通正房,你可以通過那裏回來,鞋子我替你拿回去。”

“嗯。”

母親使了個回頭見的眼神,朝正門口走去。看著她至今還顯得很年輕的背影,濃密的頭發被優雅地盤紮起來——白皙的脖頸的顏色,此時不知為什麽,與剛才在正房正門口遇上的人體模型的顏色重疊在一起。

我獨自爬上樓梯。

從樓梯盡頭到通往前面的涼台的法國窗之間的一片較大的地方,以及從這兒繞向左邊圍繞大廳的走廊上,都鋪著和下面一樣的苔綠色地毯。

我打開奶油色塗料已經剝落了許多的法國窗,來到涼台上。雨又下大了,但不會湧進房檐下。

剛才在外面沒有感覺到,在我接觸到外面空氣的刹那間,一股強烈的綠色的氣味撲鼻而來。前院樹木的枝條被淋濕的重重的葉子壓彎了,在我鼻子前搖晃著。

我一面深深地吸著氣,一面走到了涼台的中間。

雖然煙雨朦朧,望不到遠處,但因為整個家建在高崗上,所以可以眺望景致。被梅雨濕透了的一排排房子、駛過馬路的車影……幾乎看不到東京和其他大城市的那種高層建築。

“多暗的城市啊!”望著壓在低低的一排排房子頂上的鉛灰色天空,我又這樣想道。

父親出身、去世的這個城市、這個家,現在我來了,現在我在這兒。

我飛龍想一生於1953年2月5日,父親高洋,母親實和子,故鄉是靜岡市——這是為了志願與祖父對立的父親和母親私奔並開始兩人生活的城市。實和子當時是在京都的一家日本式飯館裏工作的姑娘,兩人的結婚當然遭到了祖父的強烈反對。

父親有一個弟弟。祖母在戰爭年代死了,祖父要與父親斷絕關系,好像打算把老二立為自己的繼承人,但剛好我出生的那年,叔父沒有結婚就病死了。也由於這個原因,不久祖父和父親就達成了暫時的和解。

不久,祖父去世,父親繼承了他全部的龐大的遺產。聽說那是距今——對了,28年前,我6歲那年的事。當時,父親35歲,好不容易作為雕刻家為社會所承認,夫婦倆好像決定從母親的故鄉靜岡再遷回京都,但是……

就在這個時候,母親實和子因意想不到的事故而離開了這個世界。

隨後——

父親獨自回到了京都,作為獨生子的我應父親強烈的要求,被托付給了住在靜岡市的母親的妹妹沙和子和她的丈夫池尾裕夫。從那以後,我一次也沒有見過親生父親高洋的臉,一次也沒有聽過他的聲音。

我盡管是個孩子,但左右揣摩撂下自己的父親的心思,察知他對自己的冷淡的感情,因此管池尾的姨夫和姨母叫起“爸爸”、“媽媽”來了。沒有孩子的池尾夫婦簡直是像對親生兒子一樣疼愛、撫育我。所以現在我管她叫“母親”的女人不是我真正的母親,是和母親實和子差五歲的妹妹沙和子姨母。養父池尾姨夫十年前就死了。

祖父死了,父親回到了這個家。仿佛重演這歷史似的,這回父親死了,我來到了這兒。

下到車站時根本沒有湧上來的一種感慨,這才在心田深處開始流露出來。父親的死是自殺,聽說是在下雪天的晚上在這座宅邸的裏院吊死在櫻花樹上。

回憶的事太多了,要思考的事太多了。父親的事、實和子和沙和子——兩個“母親”的事、還有我自己的事……

風突然增加了勢頭,刮向這邊。幾顆大粒的雨滴隨風啪地打在我的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