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從名叫白川大街的大道進入靠近山的地方,拐過幾個拐角。從京都車站乘出租車大約需30分鐘。說是左京區北白川,但完全不熟悉京都地理的我,不清楚那是在市區的什麽位置。

山就在近處,所以大概是在城市的相當邊緣之處吧,我漠然地這樣想道。

一派幽靜的住宅街風景。

稍稍傾斜的道路兩旁是綿延的土墻和樹籬。誰家都有相當大的地基,幾乎聽不到大馬路上車子的聲音,大概是下雨的緣故吧,也沒有在道路上玩耍的孩子的身影。

“挺好的地方吧。”母親一面給下了出租車的我打上傘,一面說道,“很安靜,交通又方便……”

雨停了一會兒。小小的雨滴隨著緩緩的風白花花地搖動著,猶如霧一樣。

“來。”母親邁出了腿,“是這兒。”

用不著母親說我就知道,因為在建於一片濃郁的山茶花樹籬縫隙間的石頭造的門柱上,貼著寫有“飛龍”二字的褪了色的門牌——這是一幢平房,很是古老的日本建築。

大概長時期沒有修剪吧,庭院裏樹下叢生的雜草長得高高的,灰色的踏腳石一直延伸到正門口,從枝繁葉茂的櫻花樹的間隙中隱隱可見發黃的用灰泥塗抹的墻壁。灰色的屋頂大瓦被雨淋濕後閃著黑光,整個房屋像是在滾動似的貼在地面上。

母親把傘一交給我,就先沿著踏腳石往裏面走去。我跟著她到達屋檐下時,正門口的拉門的鎖已經被她打開了。

“把行李放在屋裏,”母親邊說邊打開大門,“先去一下公寓……先得向水尻打個招呼呀!”

跨進門的一瞬間,視野突然變暗。屋裏竟然暗到了這種程度。

進門處的土地房間很大——花了一些時候眼睛才習慣到能實際感覺到它“很大”。一股酸了似的發黴一樣的老屋子特有的味道,傲然飄蕩在空氣不流暢的黑暗中。

土地房間延伸到右側的裏頭。正面的裏頭和左側可見白色的隔扇,所有隔扇都嚴嚴實實地關閉著。

我橫穿過昏暗的房間,打開了正面的隔扇,裏面就是設有放任何家具的空蕩蕩的小房間。

父親一直住在這裏——這個昏暗的家裏嗎?

將提在手裏的旅行包往那屋裏一拋,我就急忙轉過身去,仿佛想逃脫已經不在人世的父親那絕不會再有的視線似的。

就在這一瞬間,我不由得兩腿發軟,甚至差一點兒發出喊聲:那東西立在一進正門的右側的墻壁邊。由於在暗處和那地方剛好是死角,所以剛才沒有察覺到。

那是一名女子——恐怕是年輕的女子。

說她年輕,那是從她的體態推測的。身材苗條、勻稱。豐滿的乳房、細細的腰……只是她沒有“臉”。頭部倒有,但那上面沒有眼睛、鼻子,也沒有嘴巴。斜向著這邊的面孔是張白白的、沒有起伏的扁平臉。而且一絲不掛的身體上缺著一條胳膊。身體曲線在肩膀處不自然地斷了。

“人體模型?”——她不是活人。是人體模型——百貨商店的櫃台和時裝商店的櫥窗裏立著的那種東西。

“為什麽在這種地方放著這麽一個……”

“是你爸爸制作的。”站在門口的母親回答了我的疑問。

“父親制作的?”

“唉。這家裏還有好多個呢。”——因逆光沒能窺見她的表情。

“為什麽他制作這種人體模型?”

“這……詳細情況我不知道……”

我的父親飛龍高洋曾經有一個時期是頗為有名的雕刻家和畫家。如果是關於不是作為“父親”而是作為一個“藝術家”的他的知識,從某種程度而言我也是有的。

他1924年生於京都,違背實業家的父親飛龍武永的意向而立志美術,1949年25歲那年結婚,並離開父母移居靜岡市。在武永死後又回到京都,把京都作為其創作活動的場所。

在雕刻方面雖然用正統的素材,但制作非常抽象而難以理解的作品,另一方面又以細膩的筆致畫一些寫實的靜物畫。極度討厭與人交往,被視為怪人,但聽說例外地與家住神戶市的著名的幻想畫家藤沼一成有親密的交流。

完全第一次聽說他制作了這樣的偶人,而且偏偏是人體模型……我總覺得那是一種跟他在雕刻中的興趣和作風完全沾不上邊兒的東西。是從什麽時候,他制作起這種東西來的呢?而且那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或許,這是由於對雕刻家飛龍高洋的基本認識不足而產生的疑問。總而言之,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事,真的是很有限,因為特別是這十幾年——自開始理解自己對他來說是何種存在以後,我一直竭力不去想他,作為兒子,也作為一個自己也拿筆的小小藝術家。

“走吧,想一。你是初次來,還是從外面繞過去的好。”母親催促佇立不動的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