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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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我來京都,那是7月3日星期五下午的事。

6月已經結束,但尚未出梅【注】,那天也從低垂密布的灰色的天空中不停地下著溫溫的雨。線路兩旁鱗次櫛比的新舊樓房、模模糊糊地黑黑地浮在那背後的山影、擠滿狹窄道路的車流、白色的高得讓人覺得不合時宜的聳立著的塔……從列車模糊的窗口看到的這些風景,仿佛是攝影機搖晃時拍攝的一個個靜止鏡頭似的。

(多暗的城市啊!)

城市與自然恰恰相反,由於長時間淋雨而漸漸失去了它的生氣。季節和氣候形成的這景象,原封不動地成了我對古都的第一印象。

京都很久很久以前應該來過一次。那是在遙遠得記憶中已經沒有了的過去——也忘了是什麽季節,大致當時這座城市也下著雨,我想那時一定是抱著和今天一樣的印象。

“討厭的雨……”穿著淡黃色白點花布衣服的母親用手帕擦了擦浮在白皙額頭上的汗珠,說道,“叫輛出租車吧——想一,身體有沒有事?”

我暈車暈得厲害——特別是列車。在從靜岡上車的新幹線的列車中,自過了名古屋一帶起,我就覺得惡心起來。

“沒有事。”我小聲答道,重新拿了一下行李,但在向台階走去的匆匆忙忙的人群裏,我的雙腳有點搖晃起來。

一出車站,重新仰望了一下天空。

雨不住地下著。雨聲和周圍的喧鬧聲不停地響著。母親說“討厭的雨”,但我倒覺得這雨聲十分難得。

古都、京都——我父親出生並去世的城市。縱然如此,也沒有湧上什麽感慨。

不用說是大學時居住的東京,就是對曾經去過的幾個城市,甚至是我出生的故鄉靜岡也從未感到過留戀。城市就是城市——哪個都是陌生的人們聚集的空間,而且對我來說任何時候都不是心情舒暢的場所。

“想一。”母親擔心地朝斜望著天空佇立不動的我喊道,“怎麽啦?還是不舒服吧?”

從去年夏天到上月中旬,我身體不適,不得不長期過著住院生活。抑或這個緣故,出院以來母親格外地擔心我的身體情況。

“啊,不。”我慢慢地搖了搖頭,對著個兒矮小的媽媽那細長清秀的眼睛回了一個微笑,“沒有什麽。出租車站——啊,在那裏。走吧,媽媽。”

父親出生的城市。父親去世的城市。

父親飛龍高洋去世,那是去年年底的事。聽說是62歲。可是,我最後見到他究竟是何時呢?25年——不,或許是更久以前吧!

對於容貌,甚至是聲音我都記不清楚的“父親”——遙遠的記憶鮮明地留給我的,只是他那總是朝自己兒子燃燒著冷淡光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