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詛咒

曲聲時而悲切,時而悠揚,突然又加快節奏,謝望安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追趕他,他看不清那東西的樣子,只是感到背上不斷滲出冷汗,還有身後死亡逼近的森然陰風。他一路朝村口奔跑,不斷地摔倒,又站起來,他想找個地方躲藏,可是避無可避,就像躲避詛咒。

二十多年前——

賀蘭山山坳裏的夜晚,雷聲如同野獸的咆哮,電光閃爍,漆黑的雲層一次又一次被閃電撕扯得支離破碎。在閃電閃爍的當口,盤亙環繞在山坳四周的無數大山巋然而立,有如野獸撲人,聲勢駭人至極。

一個中年男人從山坳的寨子口跌跌撞撞地往外跑,雨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衣服,成道的雨水順著他的身體往下流,他沒戴鬥笠,也沒撐傘。電光再一次在他眼前閃過,雷聲就轟隆隆地席卷過來,電光照得男人臉色蒼白,身體僵硬呆板,就像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屍體。他瘋了一樣地奔跑,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滾進排水溝裏。

水溝是寨子裏幾條比較大的排水設施之一,人掉進去能將整個人淹沒。那男人動作機械,在水溝裏撲騰兩下鉆出來,也不顧身上的劇烈疼痛,奮力爬上來就繼續朝前狂奔。那樣子,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追趕著他,如果跑慢一點,就要丟掉性命一樣。可是,在他身後,卻什麽都沒有,電光閃閃,將雨中那張臉照得蒼白無比,那臉上透著一股黑氣,一點都不像是活人的。

男人沒跑出幾步,人就像半截木頭一樣倒下去。緊接著,山坳裏響起一聲淒厲的喊叫聲。那聲音在雷聲的間隙裏傳揚開來,四周大山的陰影巋然隱現,雷電閃爍,將那淒厲的叫聲襯托得更為陰森。

“死了——死了——都死了——”

電光再次劃破夜空,“哢嚓——”一聲雷鳴,村口的百年老樹突然從中斷為兩截,半截朽爛的樹幹橫在男子面前,將寨子的出口徹底堵住。

這棵百年老樹,就是傳說中的鬼梧桐,據說樹性屬陰,常常會寄生一些不幹凈的東西。一些崇尚蠱術的苗寨,都會在寨口種這種鬼梧桐,蔭屍和蠱蟲多半會養在鬼梧桐裏,不會讓這些臟東西進寨子害人。

養蠱的寨子都流傳一個說法,說是鬼梧桐是集陰之地,百年都難養成形。要麽早死,要麽就是凝聚天地陰氣的養屍寶地,鬼梧桐半途夭折,就是噩兆,十有八九會招來毀寨之災。男人面色發青,他顯然是想起了寨子裏流傳的老話,嚇得肝膽欲裂,精神極度崩潰,再也沒有奔跑的力量,人就軟綿綿地癱在雨水泥濘裏。

二十多年過去了,謝望安對那夜發生的一幕仍然記憶猶新,他說,這一輩子他夜夜做夢夢到的都是那個晚上,這個夢他做了二十多年,他至死都不可能忘記。

第二天,大雨漸小,他被鄰寨的獵戶送到鄉衛生院接受治療,據說被送到醫院的時候,他全身上下都是傷,但是沒有一道傷是人為的,全都是他在奔跑的過程中留下的摔傷和擦傷。他的右腿在跌入水溝的時候骨折了,直到昏迷的時候,他還絲毫沒有覺察。

三天後,他在醫院裏醒了過來,發著高燒,派出所的民警來找他談話。他才知道,那一晚苗寨所有年齡在三十到四十歲的單身男人不是死,就是瞎了,全寨上下最正常的中年單身男人就屬他了。

派出所的民警陸續找了他四五次,他是那場災難的唯一見證人,民警希望能從他的口裏尋找到線索。可是在醫院裏醒過來的謝望安早已神智不清,民警不管問什麽,他都是沉默,民警講思想講政策,他都是無動於衷,整個人就像死了一樣。

其實,從醫院醒來那一刻,謝望安就開始在回憶,回憶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可結果居然是他只記得從寨子口跑出來之後的事情。至於為什麽要跑,是什麽在追趕著他,他一概不記得,他只知道後面跟著什麽東西,但是到底是什麽,他也不知道。

他的記憶很奇怪,寨子裏發生的一切,他都沒有印象。可是從賀蘭山回來之前的記憶,他都記得十分清楚,出寨口之後的記憶,他也記得清清楚楚。唯獨寨子裏發生的事情,他一點印象都沒有,就好像是那段記憶,被硬生生地掐掉了一樣。

賀蘭山靠近青藏高原,災難發生的那一晚,正值少有的賀蘭山雷暴風團來襲,寨子裏的人都早早地去睡覺了。二十多年前,隱居在賀蘭山腳下的苗寨大多醫療條件落後,寨子裏的人大多與蟲屍為伍,擅長養蠱,養蠱傷身,很多人過了壯年就會惹上病痛,過早死亡。所以寨子裏上了三十五歲的,如果沒有結婚,基本上都是父母俱亡的。那天晚上,寨子裏幾乎所有的壯年男人都死在自己家裏,有幾個沒死的,眼睛卻莫名其妙地瞎了,警察來驗屍的時候,發現事件發生的時間都是在死者沉睡的過程中。這些人全都是房子門窗緊鎖,沒有撬動的痕跡,所有的驗屍報告都說明,整個事情可以排除人為因素。但是,苗寨那晚死了十五名單身漢,瞎了三人,而只剩下一個謝望安,就是瘋瘋癲癲地進了鄉衛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