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考驗 32

倫敦,聖詹姆斯

午後時光已經過半,朱利安·伊舍伍德認定,這是全天中最嚴酷的時光。到底是怎麽回事?大吃一頓午餐後的疲倦?倫敦的冬季裏,天暗得太早?敲打窗戶的雨水聽得人犯困?總之這是每一天的低谷,是伊舍伍德每天最煎熬的時刻。早上,他會懷著熱切的期望來到畫廊,晚上,他承受著現實的冷酷,趕回南肯辛頓的家。嵌在這兩者之間的,是午後三點的光陰,是死水一潭的時刻。關門還太早,這麽早繳械投降,大有不甘;大把的時光又無可打發,因為沒有太多有意義的事情可以做。

於是他坐在寫字台前,左手舒舒服服地握著一杯熱茶,右手郁悶地彈著一堆文件。賬單,那是他付不起的,市場上新進的繪畫佳作的通知單,那是他買不起的。

他擡起頭,順著客廳和辦公室之間的門廊望過去,一直看到坐在小書桌前的那個生靈。她的身材妙曼,令人震撼,她自稱名叫多米尼克——她才是活在人間的藝術品。她究竟是什麽人且不去問,最起碼她已經為畫廊增添了生趣。

過去,他曾堅持把內外兩間辦公室之間的門保持關閉。他一直堅信,咱是個重要人物。重要人物自然要和同樣重要的人物談談重要的大題目,因此他需要在自己和秘書之間保留一個隔離地帶。如今,門廊的這扇門敞開了。哦,他一下年輕了二十歲,回到了他青春鼎盛的時候。想當初,他一定能留得住她。他的確留住過很多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不僅僅憑著金錢,或是聖特洛佩茲的別墅,或是遊艇,主要是因為藝術。比起可卡因,繪畫是更強效的催情藥。

關於這位多米尼克,伊舍伍德利用大把的閑暇時間假想過許多個版本的劇情。他懷疑她壓根不是法國人,而是一個可以扮演任何角色的以色列人。他還發現,她隱約有一種威逼人的氣勢,這讓人無法對她產生情欲。或許,這僅僅是我個人的反應?他想。一個人年華老去的時候是不是都是這個症候?因為精力不濟了?能力衰退了?這樣的心態是不是可以允許我們從容地放開欲望,優雅地為青年一代讓出一條路,免得我們自己在多米尼克·伯納德這樣的女性面前醜態畢露?

不過他此刻看她,卻發現不大對勁。她已一整天惴惴不安了。她不肯離開畫廊。他邀請她去威爾頓餐廳午餐,動機單純,沒有什麽非分的想法,可她還是拒絕了,只向咖啡館點了一份外賣三明治。這也許同那天晚上來過畫廊的阿拉伯男孩有關——她管他叫尤瑟夫。又或者是因為加百列。有一件事情,伊舍伍德可以肯定。如果加百列曾經傷害過她,那一定和傷害那個康沃爾郡的小男生是一個意思。天哪,他叫什麽來著?波爾?皮克?不,應該是皮爾,好吧……很不幸,對加百列他恐怕是無可奈何的,所能做的,唯有永遠不原諒他。

在外面,他聽見兩聲短促的喇叭鳴聲。他起身走到窗前。下面是映襯著梅森場的紅磚墻,在卸貨區裏有一輛送快遞的面包車,正停在一對緊閉的大門以外。

好笑,按日程今天沒有貨要發。司機又按響了喇叭,這一次按得又響又長。看在基督的分上,伊舍伍德心想,你究竟是誰啊?你想幹什麽?

接著他朝著前擋風玻璃往車裏看。由於角度的原因,他看不清司機的臉,只能看見一雙握著方向盤的手。這雙手,燒成灰他都認識。那是全行業裏最好的一雙手。

他們乘電梯上行,傑奎琳夾在他們中間像個囚犯,加百列在左,沙姆龍在右。她想抓住加百列的目光,然而他只管看著前方。門開了,他引著她來到長凳,倒像是將證人帶上被告席。她坐下來,雙腿在腳踝處交叉,手肘支撐著膝蓋,雙手托著下巴。加百列站在她後面。沙姆龍沿著展廳踱步,好似一位來看貨色的買家,對作品都不太中意。

他一氣不停地說了二十分鐘。傑奎琳望著他,想起了當初他邀她加盟機構的那個晚上。同那天晚上一樣,她也感到了同樣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沙姆龍敦實的身體展示出巨大的力量,她的恐懼也似乎就此消融。表面上,他對她提出的期望是令人發指的,因為她要同世上最危險的恐怖分子朝夕相伴。然而,她還是能夠排除擾亂心緒的恐懼感,理智地判斷他的話。她想,沙姆龍不怕,那我也不怕。她必須承認,她對這個主意本身饒有興趣。想象一下,一個馬賽來的姑娘,祖父祖母罹難於大屠殺,自己又毀滅了塔裏克·阿爾·胡拉尼,捍衛了以色列的安全。以此為自己供職於機構的職業生涯畫上句號,再完美不過,也恰好滿足了她加入機構的最初動機。這還能向加百列證明,她也能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