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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都快痛碎了。我站在路燈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嘩嘩地掉下來。蓬蓬咬著牙看著我,一會兒也陪著我掉淚。過了好久,她說,我不要再見你了。以後,我真的就見不到她了。她退學走了,聽同學說,她當了那個男人的情人,被總裁派到他的廣東分公司上班。我沒有阻攔她的勇氣。我恨透了自己,即使是一個街頭的小痞子,也能為了女友與別人打一架,揮舞揮舞刀子。我為什麽不能到大富豪夜總會去把她揪出來?可是每當我產生這樣的沖動時,我的退堂鼓就敲響了——即便我這樣做了,可是我

揪出她之後又怎麽辦呢?我徹底地崩潰了,每天在圖書館對著一大本油畫畫冊發呆,在被窩裏昏天暗地地睡覺。我就是那時候迷戀上捷克和波蘭人的藝術的,攝影,油畫,黑白線條畫,當然還有墨西哥人的血色繪畫。我發覺了這三個民族與其他所有民族,在表達上的迥異。是不是因為他們更脆弱,記憶裏埋藏更多的傷害,灰暗,和苦悶。他們在我的想象中,一如我自己,那般遊離不定,身處夾縫,時常無所適從。我對著他們的作品發呆,在圖書館攤開的地圖上睡覺。我的大學就這樣,一呆一呆地過去了,一覺一覺地過去了。

我以為我一生就會這樣過,事實上,一直到畢業,畢業之後的兩年,到接到亞布力思的一個油畫獲獎通知,我就是這樣度過的。為什麽我會遇到安芬,然後不知不覺地跟著她,滿亞布力思閑奔呢?為什麽在這樣一個野外的夜晚,我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自己,並進入安芬的身體,狂熱地從自己的過去突圍了出來?是什麽力量在修復我,慫恿我,成就我呢?“生活要有為什麽,不能太多為什麽。”安芬又一次成功攔截住我的思緒。她說,“不想那麽多了,不想那麽多了,天亮了,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說走咱就走啊,天上的太陽像笆鬥啊。”

她不斷地伸展著身體,打著哈欠。不斷用手再來睡袋,撫摸一下我的身子。我不斷地被電著一般。她說,“可能,你就是為等我,才從沉睡中醒來的。說不定,我就是馬力,你青春傷痛中的馬力,我從那裏回來,把你救出來。”

“你當然不是馬力。”我哈哈地笑起來,說:“馬力跟我是同學啊,她死了多少年了,就算生命出奇跡,她沒有死,也不會是你這麽老的女人。”

“放肆放肆。”安芬叫起來,“說我老女人,我找把刀去,切下你的小弟弟,做一道葷菜野炊。”

鬧騰了一會兒,太陽越來越高,帳篷裏越來越熱。我們倆都從睡袋裏鉆出來。我穿了衣服,安芬看著我,目光含著溫情。“在陽光下,你有些陌生。”她說。她不穿衣服,在睡袋上坐著,說:“我要一個日光浴。你也好好地看我,把我的身體記到你心底裏去。”

安芬的身體,就是我糅雜了無數繪畫人體審美記憶裏的身體。在陽光的照耀下,肌膚幹凈,色調暈紅。過了一會兒,她出汗了,膚色更有滋潤的光澤。塑料棚在野外果然精彩,安芬的創意,使我們突破了與世界之間的某一些屏障。當我們彼此看見自己的一部分時,我們就能夠彼此進入一部分。對她的身體,現在我一點也不感到生疏。她在眼前散發出的氣息,如今夜看到的光團是一樣的吧。她喚起我的親切,感動,溫馨,喚起我的愛和能力。她也許就是從我的紙上走下來的,從我的記憶裏復活來的。我覺得她的每一根線條,其實都在我的記憶深處,靈魂深處。

我一直在那裏呆呆地欣賞安芬的身體。安芬應該是我認真注視過的第四個身體吧。前面大概有穿著裙子的小女孩馬力,美院人體寫生課上的不知名模特兒,大學裏追求過我的女生蓬蓬。可是,馬力可能還不能算,模特兒大概也不能算。至於蓬蓬留給我的繚亂記憶,宛如穿過一方荊棘,最終傷痕累累最後依然沒有能夠突圍。安芬帶給我的,也許才真算得上我第一次激情而又坦然的面對。

不管安芬的身姿如何變化,我發覺她總是用右手護住她左邊的乳房。那樣子看起來,她像是為自己做一場虔誠的祈禱。這種祈禱有些像歐洲中世紀尊貴者的外交禮儀,也有些像信徒正對著上帝做信誓,不,應該是伊斯蘭教徒對真主說著心語。安芬發覺我在打量她這個動作,把眼瞼低垂了下去,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學生。我有些不解,試圖問詢其中的寓意。安芬擡起目光制止我發話。

“這裏是我不想讓你看到的地方。”她說。然後她用另一只手去尋找她的衣服。我趕緊過去為她穿上內衣。內衣套住安芬的半個身子時,她才肯把她的右手從左胸前拿出來。

“還要等等,你才可以看。”她解釋道,“我要確信哪天,我會有勇氣平靜地把這裏的故事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