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迪克·科勒醫生沒精打彩地縮在他那輛開了十五年的BMW汽車裏,疲憊地打了個哈欠,舉起咖啡杯。他把車停在馬斯丹州立精神病院設備處的員工停車場裏。汽車半隱在樹影裏,車頭指向醫院主樓附近的一座小平房。

他擡頭朝精神病院哥德式大樓的正面望去,有幾處亮著燈。他猜想其中一處是阿達拉大夫的辦公室。

醫院的雇員們私下裏說,阿達拉和科勒是死對頭。不過,科勒對那位院長倒有幾分同情。阿達拉在馬斯丹任院長的五年中,醫院在政治上和經費上都困難重重,他一直在為醫院的生存而奮鬥。大多數州立精神病院都關門了,代之以社區範圍的小型治療中心。但總得有收留這些犯罪型精神病人,還有那些貧窮的、無家可歸的精神病患者。

馬斯丹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阿達拉利用州政府提供的一點點經費努力使他管轄下的可憐病人們得到人道治療,在有限的條件下盡力改善他們的處境。這是一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科勒本人早知如此也許就會放棄行醫的行業。

但科勒對他的同情僅止於此。他知道阿達拉每年收入十二萬二千美元,其中包括州政府的津貼,而他每周最多只工作四十個小時。阿達拉不閱讀最新的學術文獻,不進修業務,很少和病人談話,最多只是像當權的政治家那樣假惺惺地跟病人打打招呼。

科勒最不滿意的是阿達拉沒有把馬斯丹醫院當作治病的場所,而是當作監牢與看管所的混合體。他的目標是管制病人,而不是改善他們的健康狀況。阿達拉為自己辯護說,州立醫院的職責不是治好病人,而只是看管他們,讓他們不要傷害自己或傷害別人。

科勒反問:“那麽治好病人是誰的職責呢,醫生?”

阿達拉又會反駁:“你給我錢,先生,我就給他們治病。”

科勒初到馬斯丹醫院來時就與阿達拉很不融洽。科勒在馬斯丹設立了“社交治療項目”,讓非犯罪型病人——主要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學習與其他人一道工作、交往,目的是在病情逐步好轉後升入斯汀森附近的恢復治療中心,最後使他們能在自己的公寓裏獨立生活或是回到家中。

阿達拉機警地意識到,他在馬斯丹的肥缺一旦失去,在別處絕對再找不到,所以他絕不願意讓這個誇誇其談的紐約大夫用那些新式療法來嘩眾取寵。弄得不好會把馬斯丹這艘破船折騰翻了。最近他曾想把科勒調走,理由是這年輕醫生到馬斯丹來沒有通過本州申請職務的正當手續,但這個藉口站不住腳,因為科勒不從這裏領取工資,算作外來約聘醫生。另外,病人們聽說他們的迪克醫生要走,就吵嚷得不可開交。阿達拉不得不讓步。科勒繼續鞏固他在醫院的地位,竭力討好醫院的正式職工們,與實際的權力中心人物——護士、秘書、護理員——交朋友。科勒和阿達拉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了。

馬斯丹的許多醫生都覺得奇怪的是,科勒如果自己開業可以有很豐厚的收入,何必到這兒來拿這份低工資,受這份罪。然而迪克·科勒是個不斷對自己提出挑戰的人。他本是藝術史系成績優秀的研究生,卻突然在二十三歲時改行學醫,進入紐約大學醫學院。後來他克服官僚制度設置的重重障礙,獲得了在馬斯丹、福拉明頓等州立精神病院作訪問醫生的資格,他在這些地方每天工作十二至十五個小時。

壓力是精神病人最可怕的敵人,但壓力卻激勵科勒大夫上進。

今夜他坐在那輛舊車裏,打開檢查病人用的筆型小手電,閱讀一份文件。是關於邁克·胡魯貝克個人情況的極簡單記載。因為他是個窮病人,關於他的入院和過去接受治療的記錄的材料極少。這倒不能怨阿達拉院長。胡魯貝克常在街頭流浪,住過那麽多醫院,用過不同的名字,從沒有過連續完整的病歷。他患的是一種特殊的精神病,使他對過去充滿混亂的印象。妄想型精神病人講出的話是謊話、真話、懺悔、希望、夢囈和幻想的混合。

然而科勒這樣有經驗的醫生卻能從他現有的材料中推斷出胡魯貝克某一段經歷的一些細節。這是極有啟發意義的。四個月前胡魯貝克開始接受他的治療時他得到了這份文件,但沒怎麽細看。現在科勒真希望當初能充分重視這份內容。他也希望現在能有更多時間研究。但看完一遍,他注意到停車場裏的另一輛車開走了,便將那份卷宗放在車內的地板上。

他發動汽車,駛上潮濕的柏油路面,向他觀察了半個小時的那幢平房開去。他把車開到平房背後,找到後門——在一個破垃圾箱旁邊。他停下車來,尋思一會,先系上安全帶,再將車朝門開過去,前擋板的右端撞進了門裏。他自己覺得車速並不快,但這一沖擊撞脫了兩扇門,門板倒進黑漆漆的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