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來。”林肯·萊姆說。

事實上,他感到相當驚訝。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來。”薩克斯回答。

他們坐在艾維利醫學中心的病房裏。

萊姆說:“我才剛看完托馬斯回來,他在十五層。這種感覺真奇怪,我竟然比他還有活力。”

“他好嗎?”

“很好,大概再有一兩天就能出院了。我對他說,以後他將會用全新的觀點看待物理治療,但是他笑不出來。”

病房角落裏坐著一位危地馬拉婦女,她是醫院派來的臨時看護,正快樂地織著一條紅黃相間的圍巾。雖然萊姆認為她英語還不夠好,無法欣賞他話中的諷刺和挖苦,但看來她還是感染到了萊姆愉快的情緒。

“你知道嗎,薩克斯,”萊姆接著說,“當我聽說你從拘留所劫走加勒特時,我以為你這樣做,有一半的理由是給我一個機會重新思考手術。”

薩克斯酷似茱莉亞·羅伯茨的嘴唇彎起了微笑。“也許是有那麽一點。”

“所以,你現在來這裏,是想要我離開?”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窗戶。“風景真美。”

“很寧靜,不是嗎?噴泉和花園,還有一大片植物。不知道是哪一種?”

“可以問露西,她對植物的了解,就像加勒特對毛毛蟲一樣。啊,我說錯了,是昆蟲。毛毛蟲只是昆蟲的一種……你錯了,萊姆,我來這裏不是要你離開。我是過來陪你的,我會等你從恢復室中醒來。”

“改變主意了?”

她轉向他,“我和加勒特在逃亡時,他告訴我一些他從書上讀來的知識。那本《微小的世界》。”

“我讀過那本書後,也開始尊敬糞金龜了。”萊姆說。

“他給我看了書中的一頁,那是一張長長的清單,列出各種生物的特質。上面寫道:健康的生物會努力成長並適應環境。我那時才明白你也得這麽做,萊姆——你應該接受手術。我不能妨礙你。”

他沉默了一下,才開口說:“薩克斯,我知道手術治不好我。但幹我們這行的本質是什麽?是小小的勝利。我們找到一絲纖維,一部分殘缺的指紋,少許沙土,就可能找到兇手的家。這就是我來這裏的目的——只希望一點點改善。我知道,我不會從這張輪椅上站起來。但我需要一點點勝利。”

/也有機會能真正握住你的手。/

她俯下身,深深吻了他一下,然後坐回床上。

“你剛才說什麽,薩克斯?你講得有點含糊。”

“你是指加勒特那本書嗎?”

“沒錯。”

“生物還有其他特質,我可以再講一點。”

“哪一點?”他問。

“所有生物都努力繁衍種族。”

萊姆很不高興地說:“我是不是又發覺另一次認罪求情了?某種協議?”

她說:“等我們回紐約,也許可以好好談談。”

一個護士出現在門口。“萊姆先生,我們得去做術前準備了。你可以了嗎?”

“哦,你說呢……”他轉頭對薩克斯說,“沒問題,我們到時再談。”

她再次吻了他,捏捏他的左手。他只能微微感覺到無名指上有一點壓力傳來。

兩個女人肩並肩坐在陽光底下。

兩個自動咖啡售貨機的紙杯放在她們面前的一張橙色桌子上。自從醫院室內全面禁煙後,放在戶外的這張桌子便被煙頭燒出斑駁棕色的焦痕。

阿米莉亞·薩克斯看著露西·凱爾。她坐得筆直,雙手緊握,一副不自在的樣子。

“怎麽了?”薩克斯問她,“你沒事吧?”

露西躊躇了一下,然後說:“腫瘤科就在隔壁那幢樓裏。我動手術前後,在那住了幾個月。”她搖搖頭,“我從沒對任何人說。但在巴迪離開我的那年感恩節,我又回到醫院。只是暫住一晚,和這裏的護士一起喝咖啡、吃鮪魚三明治。來這裏不也是放松嗎?我不能到洛利市去看我父母,和親人共享火雞大餐。也不能去馬丁塞維利找我的姐姐和姐夫——他們是班尼的父母。我只想去一個讓我感覺像家的地方,而那當然不是我住的地方。”

薩克斯說:“我爸爸快死的時候,我和媽媽在醫院過了一個節日。感恩節、聖誕節和新年。爸爸開玩笑說,我們應該早點預定復活節的位子。不過,他卻沒撐到那個時候。”

“你媽媽還健在嗎?”

“哦,是啊。她活得還比我好。我和爸爸一樣,兩條腿都得了關節炎。”薩克斯差點開了一個玩笑,想說所以她才會把槍法練得這麽好——因為她沒辦法追逐人犯。但這時她想起了傑西·科恩,腦海閃過了子彈在他額頭上鉆出一個黑洞的畫面,於是她便住嘴了。

露西說:“他不會有事的,你知道。林肯。”

“不,我不知道。”薩克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