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阿米莉亞·薩克斯回想先前在拘留所裏,那位心理醫生和加勒特會談時的情景。

那時她躲在一個位置絕佳的地方,隔著單向玻璃,近距離將這男孩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她記得醫生一直試圖讓加勒特想象坐在椅子上的是瑪麗·貝斯,但他不想和她說話,他真正想要說話的對象是另一個人。那時她注意到他臉上曾有種神情一閃而過:先是期待,而後是失望。她相信,那裏面甚至還有一些憤怒——在那個醫生硬把他想說話的對象換掉的時候。

哦,萊姆,我知道你喜歡紮實、確鑿的證據,不相信那些“柔軟”的東西——不相信當我們和某人相對而坐,聽他們說故事時的語言、表情、淚水和眼神……但這不表示他們說的話永遠都是假的。我相信從加勒特·漢隆身上能得到的,一定會比那些證物更多。

“看著這張椅子,”她說,“你希望想象誰坐在這裏?”

他搖搖頭。“不知道。”

她把椅子又向前推了一些,微笑著鼓勵他:“告訴我,沒關系的。是哪個女孩?學校裏的哪個女同學?”

他再次搖搖頭。

“告訴我吧。”

“嗯……我不知道。也許……”他頓了一下,然後脫口而出,“也許是我爸爸。”

薩克斯想起那位目光冰冷、態度粗魯、急躁的哈爾·巴比奇,她猜加勒特一定有很多話想對他說。

“只有你父親嗎?還是他和巴比奇太太兩個人?”

“不、不,不是他。我是說,我的親生爸爸。”

“你親生父親?”

加勒特點點頭。他有些煩亂、緊張,不時彈打著指甲。

/昆蟲的觸須顯露它們的情緒……/

看著他那張慌亂的臉,薩克斯不禁有點擔心,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心理醫生在進行治療時,會運用各種方法誘導病人,指引他們,並加以保護。現在,萬一她把加勒特弄得更糟怎麽辦?會不會逼他越了界,使他產生暴力行為去傷害自己或他人?不過,即便如此,她還是得試一試。在紐約市警察局薩克斯有個綽號叫P.D.,這是“巡警之女”的簡寫,因為她的父親是巡警。毫無疑問,她簡直就是父親的翻版:他對車子的狂熱,對警察工作的熱愛,對瑣碎雜事的耐心,尤其是身為巡警的心理學的天分。林肯·萊姆瞧不起她曾當過“街頭巡警”,認為那會使她墮落。他欣賞她在犯罪學上的天分,並且認為她在刑事鑒定上也有一定的天分。然而在她心目中,她和父親是同一種人。對阿米莉亞·薩克斯來說,最好的證物,往往是在人的內心裏發現的。

加勒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遊向窗戶,不斷有蟲子自殺性地撞向破舊的紗窗。

“你父親叫什麽名字?”薩克斯問。

“斯圖爾特。斯圖。”

“你怎麽稱呼他?”

“大多數時候叫他‘老爸’,偶爾也會叫‘先生’。”加勒特笑了笑,但笑容有些哀傷,“在我做錯事的時候,我覺得最好這麽稱呼他,這樣會顯得態度比較好。”

“你們兩個相處得融洽嗎?”

“比我其他朋友和他們的爸爸之間的關系要強。他們難免會被他們的爸爸痛打幾次,而且他們的爸爸老是朝他們吼叫:‘為什麽沒射進球門?’‘為什麽房間那麽亂?’‘為什麽作業沒做完?’但老爸從不會對我這樣,直到——”他的聲音突然沒了。

“說下去。”

“我不記得了。”他又聳了一下肩。

薩克斯繼續堅持。“直到什麽時候,加勒特?”

沉默。

“說啊。”

“我不想跟你說。這樣太傻了。”

“好,那就別對我說。對他說,對你爸爸說。”她朝那張椅子點點頭,“你爸爸現在就在這裏,正坐在你面前。想象一下。”這少年緩緩向前移動,瞪著那張椅子,樣子有點害怕。“坐在那裏的就是斯圖爾特·漢隆,跟他說說話吧。”

那一瞬間,加勒特眼中所流露出的期待神情,讓薩克斯忍不住想哭。她知道現在他們已逼近緊要關頭,生怕他突然停下來。“告訴我關於他的事,”她說,稍稍改變方向,“告訴我他長得什麽樣,他的穿著如何。”

沉默了一會兒,加勒特才說:“他很高,非常瘦。他頭發的顏色很深,每次一剪完頭發都會一根根地翹起來。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得往頭上抹上一些聞起來很香的東西,才能使它們倒下去。他穿的衣服都很不錯,在我印象中,他一條牛仔褲都沒有。他總是穿襯衫,你知道吧,有領子的那種。還有褲腳都折了邊的長褲。”薩克斯回想到,自己搜索他的房間時也沒有找到牛仔褲,只有褲腳有折邊的休閑褲。加勒特的臉上微微露出笑容。“他喜歡拿一枚硬幣從腰部放開沿著褲管一直向下滑,然後努力用褲腳的翻邊接住它,如果他做到了,我妹妹和我就可以得到這個硬幣。我們經常玩這種遊戲。有一年的聖誕節,他帶了幾個銀幣回來,不停放入褲管滑下,直到我們都得到這些銀幣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