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兩個人

(一)我茂洋一郎

亞紀出車禍的星期一晚上,洋一郎坐在客廳角落,回想當年立志當精神科醫生的原因。

高二的那年夏天,洋一郎遲遲無法決定未來該走哪一條路。雖然從以前就對精神醫學很有興趣,也打算進入相關科系的大學就讀,但畢業之後要做什麽樣的工作,還沒有具體的想法。這令洋一郎相當困擾。這時,級任導師告訴洋一郎,相模醫科大學即將舉辦體驗課程。洋一郎認為這或許能當做參考,於是提出了申請。體驗課程當天,洋一郎帶著筆記本與文具坐在教室角落,站在講台上的人是現職的精神科醫生田地宗平。洋一郎還記得,第一次看到田地那獨特的模樣就差點笑出來,至於課程內容則是精神醫學的概略介紹,對於該領域的相關職業卻甚少提及,這與洋一郎的預期頗有出入。不過,田地的說話方式溫和穩重,不可思議地虜獲了洋一郎的心。不知不覺,洋一郎連筆記也忘了做,只是專心聆聽田地說的每句話。

“一名學者訪問了尼泊爾西北部的某個西藏村落。”

就在課程剩下不到五分鐘的時候,田地突然改變話題,收起手上的講義及麥克筆,輕輕將雙手放在講桌上,一邊說話,一邊緩緩地移動視線,看著教室裏每個高中生的臉孔。

“那個村子裏的村民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因此犯下性犯罪的人將會受到極為殘酷的刑罰。例如犯下獸奸罪的人,將被剝去頭皮,並被趕出村外。”

田地一邊說,一邊撫摸著他那很像奶油面包卷的額頭。好幾個人笑了出來,但洋一郎只是覺得毛骨悚然,一點都不好笑。

“在那個村子裏,人們與犛牛及山羊一起生活。管理這些家畜,可說是他們的生活重心。現在問題來了,在家畜的管理作業中,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這件工作甚至比打掃糞便還重要,卻嚴重違反了佛教的教義。各位知道是什麽嗎?”

沒有人回答。大家都愣愣地搖著腦袋或避開了視線。

“那就是閹割公家畜。”

田地說出了正確答案。

“同時管理這麽多家畜,閹割工作是絕對必要的。但對於虔誠的佛教徒來說,這是一種非常罪惡的行為。因為這等於是透過人類的手,控制動物的性交行為。但是,這個工作必須有人做不可。好,問題是誰做?”

此時,田地再度保持沉默,環視所有學生。他這個舉動似乎不是在征求任何人的答案,而是在加深大家的印象,要大家仔細聽清楚。

“閹割工作是由一些罹患精神疾病的人來執行,這些人被稱為榮巴(Smyon Pa)。目睹這個現象的學者於是向村中長老請教,為什麽要讓這些人執行閹割工作。長老笑了一下,這麽回答……”

田地在這裏頓了一下,又以相同的語氣接著說:

“因為這些人不會下地獄。”

此時,體驗課程結束了。洋一郎並沒有完全聽懂田地的話中含意,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田地的這番話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深深打動了洋一郎的心。在眾人紛紛起身收拾文具的喧鬧聲中,洋一郎決定了兩件事。第一,他要進這所大學,上田地的課。第二,他要當一個像田地一樣的精神科醫生。

洋一郎後來才知道,原來水城也參加了這場體驗課程。兩人在學生時代針對田地當時所說的論點進行辯論。其中一方認為,田地那番話的目的在於指責人們對精神病患者的歧視,另一方卻不這麽想。另一方認為田地的目的在於指出精神病患就算犯罪,也沒有人能夠判決。至於哪一個論點是誰提出的,洋一郎已經記不得了。

客廳的電話響起,將洋一郎拉回了現實,話機熒幕上顯示水城家的號碼。

“今天真是給你添麻煩了。”

“別這麽說,亞紀後來還好吧?”

“嗯,她沒事。除了手臂骨折,沒有其他外傷。”

“不,我的意思是車禍本身。那個女駕駛不是說過嗎?亞紀是自己……”

洋一郎回頭往後面看了一眼,凰介正坐在廚房的餐桌前望向這邊。如果可以,這些話最好別讓他聽見。

“借一下電腦。”

凰介似乎不想為難洋一郎,他離開廚房走進洋一郎的房間,關上了門。洋一郎繼續說:

“情況到底怎麽樣?亞紀真的是自己跑到車子前面嗎?”

“這個嘛……”

遲疑了片刻,水城嘆了一口氣說:

“她完全不跟我講話,我問過她,但她就是不開口,什麽也不說。”

從水城的 語氣中,洋一郎察覺到一件事。

今天,洋一郎到水城家拜訪時,發現他對於母親剛過世而陷入混亂的亞紀極為冷淡,完全不像一個父親該有的態度。但是,現在從電話彼端傳來的聲音,在洋一郎聽起來卻非常哀傷,完全就是一個想要理解孩子內心想法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