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茂洋一郎(第2/11頁)

“從今天起,要好好工作了喲。”

洋一郎在走廊上走著,突然被人從背後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竹內繪美。她那俏麗的嘴角揚起,正在對他微笑。茶栗色長發垂落在穿著白袍的肩上,在天花板的日光燈映照下,散發著閃亮的光澤。

“啊,早安!”

洋一郎慌忙打招呼。竹內卻將臉湊了過來,凝視著洋一郎的雙眼。她的身高跟洋一郎差不多,高挺的鼻子離洋一郎的臉非常近。

“我茂,你的臉色那麽糟,有辦法工作嗎?”

“有那麽……糟嗎?”

洋一郎不禁伸手摸了摸臉。竹內一邊說“有有有”,一邊撩起了劉海。

“很糟。不認識的人看到你,一定以為你是病人呢。”

竹內講話還是這麽有威嚴,十足像個男人,嗓音也頗為陽剛,恐怕比這年頭的男人都要來得威嚴。

竹內是洋一郎及水城在學生時代的同學。研究所畢業後,曾任職於東京的研究機構,但現在回到相模醫科大學附屬醫院擔任精神科醫師。

“晚上有沒有睡啊?”

“嗯,不用擔心。前一陣子老是睡不著,但現在沒事了。我請田地老師替我開了些酣樂欣。”

“銀酣?”

“對,銀酣。”

洋一郎服用的是每錠0.25mg的酣樂欣(Halcion),錫箔紙是銀色的,所以俗稱銀酣。至於藥量只有一半的酣樂欣則被包在金色錫箔紙中,俗稱金酣。不過,這種俗稱僅在嗑藥的年輕人以及不知道這類藥品的威力有多可怕的大學部學生之間流行。在醫師之中使用這種稱呼的人恐怕只有竹內而已。

“減少服用量的時候,必須逐量減少才行。如果突然戒掉,戒斷症狀會讓你完全睡不著喲。田地老師應該跟你說過吧?”

“這我也很清楚。”

“說的也是。”

竹內輕輕一笑,白袍下的兩只手臂在胸前交抱。沉默了片刻,她避開了洋一郎的視線,說道:

“咲枝的事,真是遺憾。”

“嗯……,不過,她在最後一刻沒有走得太痛苦,算是唯一的救贖吧。”

“救贖……,對你而言嗎?”

“啊,呃……”

只是一句沒有深意的詢問,卻深深刺入了洋一郎的胸膛。洋一郎反芻著自己剛才說那句話的背後含義。或許是因為打了嗎啡的關系,咲枝在臨死之際,躺在病床上的表情非常安詳,看起來完全沒有痛苦。就在這樣的狀態下,某一個瞬間,她的心臟突然停止跳動。負責的內科醫師說,或許對癌末病患而言,這是最理想的臨終方式了。洋一郎記得自己在當時也點頭表示同意。

但是,這到底是對誰而言的理想方式呢?沒有感到絲毫痛苦,到底是對誰而言的救贖呢?

“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忘了我剛才那句話吧。”

竹內相當難得地慌了起來。洋一郎則對她回以一笑。

“沒關系,別介意……,像這樣會因為別人的一句話而陷入煩惱,可見得情況已經好多了。咲枝剛死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好像也死了一樣,腦袋空蕩蕩的什麽都沒辦法想。”

“感覺自己好像也死了一樣……”

竹內以手指輕撫嘴唇,陷入沉思中。

“在火化咲枝的火葬場上,我想起那個科塔式症候群的患者。你應該還記得吧?就是那個堅稱自己已死的病人。”

“啊,那個年輕女患者嗎?田地老師帶我們到神經科參觀時遇到的那個病人。”

“對,那時我們還沒當上醫生,都還是研究生呢。那女人的眼睛完全沒有神采,對吧?我當時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麽一個人會有那種眼神。但是現在,我似乎能夠體會了。抱著咲枝的骨灰時,我心裏想著,那女人的眼神或許來自於我現在的心情吧。”

“我茂……”

竹內凝視著洋一郎,似乎顯得頗為驚訝。她的嘴唇輕輕顫了一下,欲言又止。看來她本來想說什麽,卻又忍住了。

“怎麽了?”

“不……,沒什麽。”竹內輕輕一笑,聳聳肩說道:“不過,躺在棺材裏的咲枝看起來很美呢。”

“是啊,看起來跟睡著沒兩樣。謝謝你……,特地來參加告別式。你跟咲枝那麽久沒見了,她在棺材裏一定也很高興吧。”

“她會……高興嗎?”

竹內帶著苦笑移開視線,凝視著什麽都沒有的方向,空虛地嘆了一口氣。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自語:

“枉費我還把你讓給她呢……”

竹內和洋一郎在學生時代曾經交往過。咲枝進大學時,他們倆還沒分手,不過那時候兩人之間已經出現裂縫,並不是因為咲枝的關系才分手的。

“不是什麽讓不讓的問題。”

“也對。”

兩人陷入了沉默。洋一郎趕緊轉移話題:

“對了,為什麽門外停了三輛電視台的采訪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