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盡恨 2(第2/5頁)

轉天,船就在潯陽江頭靠岸了。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江州司馬白居易的住處。裴玄靜和崔淼前往拜訪。為免白居易忌憚,聶隱娘並沒有現身,只在附近等候。

相比好友元稹,白居易的處境實在好太多了。江州富庶,景色如畫。白司馬的宅邸就在長江之畔,憑窗而望,但見江面上白帆點點,沿岸的大片蘆葦和荻花都已經凋敝,殘枝敗葉被滾滾濁浪簇擁起伏著。

冬天越來越近,江水平靜而淩厲地流淌,朝向遠方遙不可見的大海奔去。

這回裴玄靜毫無隱瞞,將王皇太後的密令,連同尋找王質夫這一路上的種種事端,都向白居易和盤托出。足足講了近一個時辰,才算把整個故事講完了。

白居易直聽得目瞪口呆,許久說不出一個字。

終於,他說:“所有這些秘密,我實在是一無所知啊。”

裴玄靜和崔淼互換了一個眼神,白居易不像在撒謊。也許正因為一無所知,才使他能夠平安至今。

白居易又喃喃道:“我真為質夫擔心,不知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裴玄靜道:“坦白說,我認為質夫先生兇多吉少。而令他陷入危險境地的,定是他所掌握的,有關玉龍子的秘密。”

“為什麽是玉龍子的秘密,而不是楊貴妃的秘密?”

“假如像我們所猜測的,楊貴妃東渡日本,即使活到今天也已是年近百歲的垂垂老嫗。她的秘密對於今人來說,除了感嘆唏噓之外,並沒有什麽實際的價值。但玉龍子就不一樣了。”

“玉龍子嗎?”白居易若有所思。

“對,玉龍子。”裴玄靜鄭重地說,“它既然是李唐皇帝號令天下道門的信物,那麽它的下落,不論對於皇家,還是道門都至關重要。對某些心懷叵測的人來說,意義更加不同凡響。比如乾元子那夥人,一直追蹤我們到青城山上,究竟是因為韓湘窺伺到了他們的陰謀,還是因為探得了玉龍子的風聲,尚不得而知。但是我想,如果他們聽說了玉龍子,肯定也會不擇手段要得到它的。”

“可玉龍子究竟是留在了大唐,還是被楊貴妃帶去倭國了呢?”

裴玄靜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韓湘也不清楚。除非能夠上天台山,找到韓湘的師父馮惟良道長,或許可以問出些端倪。”

白居易問:“質夫會不會去了天台山?”

“也許?”裴玄靜思忖道,“但如果是那樣,他也不至於音訊杳然啊。他明知道有人會為他擔心,尤其是王皇太後。”

說到這裏,裴玄靜忽然意識到一點:王皇太後那麽急切地尋找王質夫,除了擔心他的安危之外,恐怕更擔心的是玉龍子的秘密外泄。而她竭力向皇帝隱瞞的,也應該是玉龍子的秘密!

實在難以想象,皇太後對皇帝究竟懷有多麽深的怨念,又是多麽的不信任?親生母子的關系怎麽會走到這個地步,究竟誰應該為此負責?

“玉龍子!”白居易突然大叫一聲,打斷了裴玄靜的思緒。

“樂天先生想到什麽了?”

白居易雙目放光:“也許——玉龍子回到了大唐!”

“哦?為什麽?”

“裴煉師方才詳細分析了《長恨歌》中的謬誤之處,均暗指某些無法明言的史實。包括太子逼宮、玉環詐死和東渡日本,以及玉龍子的失落等等。但是《長恨歌》中由王質夫所引出的段落,並不止那一些……”白居易字斟句酌地說,“臨邛道士鴻都客之前的半闕《長恨歌》,即使沒有王質夫的參與,我也能寫出來,只不過某些細節處會與現在略有區別。但是後面半闕《長恨歌》,則全部因為質夫才誕生——”他露出怪異的笑容,“包括‘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還有‘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裏夢魂驚’。煉師想到什麽了嗎?”

裴玄靜脫口而出:“玄宗皇帝派使者去了倭國!”

“我早就這麽說了嘛!”崔淼朝案上猛擊一掌。三個人的臉上都呈現出狂喜和感懷交織的復雜表情。

被軟禁在長安太極宮中,孤獨的玄宗皇帝思念著他的貴妃,在失去了皇位、尊嚴乃至自由之後,他所剩下的唯有回憶了。

他明白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就像逝去的光陰永遠不可能追回來,所有的盛世榮華都已成為泡影,他也不在乎了,況且已經輪不到他在乎。他只有最後一個念頭:玉環。

所謂臨邛道士做法尋找太真仙子,肯定是玄宗皇帝在遭到監控之下,無奈想出的托辭。肅宗皇帝是否真的相信這種說法呢?裴玄靜揣測不出來。正如她至今也無法確定,當今聖上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此行,是為了在青城山上尋找成仙的賈桂娘?

她只知道,不論是當初的肅宗皇帝,還是當今聖上,都默許了這種匪夷所思的說辭。究竟是另有所圖的策略,還是良心未泯的妥協?只能取決於他們首先把自己看作是帝王,還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