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對我來說,我不認為她有這樣黑的心腸,能做出這樣血腥的事情。

——約翰·韋伯斯特,《白色的魔鬼》

蹺著腳在酒吧待了一下午,並沒能緩解斯特萊克膝蓋的腫痛。在去地鐵的路上,他買了止痛藥和一瓶便宜的紅酒,然後便出發去格林威治,安斯蒂斯和他妻子海倫就住在那兒,一般大家都管海倫叫海麗。斯特萊克因為城中線的延誤,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他們在阿什伯納姆樹林的家。他在地鐵裏一直站著,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心裏再一次為去露西家來回打車花的那一百英鎊感到痛惜。

他在碼頭區輕軌鐵路站下車時,雨點又灑在他的臉上。他豎起領子,一瘸一拐地走進夜色中,本來五分鐘就能走到的,花了差不多十五分鐘。

斯特萊克拐進那條幹凈的、前門花園平整的坡狀街道時,才想起或許應該給教子買一份禮物。他一方面急切地想跟安斯蒂斯討論法醫提供的信息,另一方面,對這個晚上的應酬提不起絲毫興趣。

斯特萊克不喜歡安斯蒂斯的妻子。那份時常令人倒胃口的熱情,掩蓋不住骨子裏的好管閑事,她的本性就像一把彈簧刀,時不時地會從皮毛大衣裏突然冒出來。每次斯特萊克進入她的勢力範圍,她都要滔滔不絕地表示感謝和關心,但是斯特萊克看得出來,她渴望探知他飽經滄桑的過往的具體細節,探知他那位搖滾巨星的父親和嗑藥成癮的亡母的情況,斯特萊克還可以想象她渴望知道他跟夏洛特分手的詳細內幕,她跟夏洛特在一起總是嘮叨個沒完,卻無法掩飾私底下的厭憎和猜忌。

提摩西·科莫蘭·安斯蒂斯的受洗推遲到出生十八個月之後,因為父親和教父要乘直升機從阿富汗過來,並且要在各自的醫院請假。

在受洗之後的那個派對上,海麗堅持做了一個聲淚俱下的發言,說斯特萊克怎樣救了孩子父親的命,還說斯特萊克答應做提摩西的守護天使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麽。斯特萊克沒能想出什麽令人信服的理由拒絕做孩子的教父,在海麗說話時只能低頭望著桌布,小心地不去看夏洛特的眼睛,以免被逗得笑出聲來。夏洛特穿著——他記得非常清楚——他最喜歡的那條孔雀藍褶子連衣裙,把她玲瓏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曲線畢露。他雖然還拄著雙拐,但挽著這樣一個尤物般的女人,也算是彌補了尚未安裝假肢的那半條斷腿,使他從“獨腳男人”變成一個勝利者,奇跡般地——他知道每個見過夏洛特的男人差不多都會這麽想——捕獲這樣一個美貌驚人的未婚妻,每當她走進房間,正在說話的男人們都會停住話頭。

“科米,親愛的,”海麗打開門,輕言細語地說,“你瞧你,這麽個大名人……我們還以為你把我們給忘了呢。”

從來沒有人管他叫科米。他也一直懶得告訴海麗他不喜歡這個稱呼。

她給了斯特萊克一個溫柔的擁抱,斯特萊克沒有回應,他知道這個擁抱是對他的單身狀態表示憐憫和遺憾。從外面寒冷刺骨的冬夜走進來,感覺到屋裏暖洋洋的,燈火明亮,讓他很高興。他從海麗那兒掙脫出來時,安斯蒂斯大步走了過來,端著一杯毀滅酒吧啤酒作為見面禮。

“裏奇24,快讓他進屋吧。說實在的……”

可是斯特萊克已經接過酒杯,心滿意足地喝了幾口,才開始脫大衣。

斯特萊克那三歲半的教子沖進門廳,嘴裏發出刺耳的蒸汽機的聲音。他長得很像母親,五官雖然又小又精致,卻奇怪地擠在臉的中間。提摩西穿著超人的睡衣,用一把塑料激光劍對著墻亂砍亂劈。

“哦,提米,親愛的,不能這樣,我們漂亮的新塗料……他不肯睡覺,想看看他的科莫蘭叔叔。我們一直跟他談到你。”海麗說。

斯特萊克毫無熱情地打量著那個小身影,發現教子對他也同樣沒什麽興趣。在斯特萊克認識的孩子中間,只有提摩西的生日他有希望記住,但並沒有因此而給他買過禮物。男孩是在“北歐海盜”在阿富汗那條土路上爆炸的兩天前出生的,那次爆炸奪去了斯特萊克的右小腿和安斯蒂斯的部分臉頰。

斯特萊克從沒跟任何人吐露,他在病床上度日如年時曾問自己,為什麽他當初是將安斯蒂斯一把抓住,拖到車子後面。他在腦海裏反復琢磨:那種奇怪的預感越來越強,逐漸使他確信馬上就要發生爆炸,他伸手一把抓住安斯蒂斯,其實他同樣可以抓住加利·托普萊中士的。

是因為安斯蒂斯前一天通過網絡給海倫打電話,欣賞他差一點就見不到的新生兒子,而斯特萊克在旁邊都聽見了?所以斯特萊克的手才毫不猶豫地伸向年齡稍長的地方自衛隊警察,而不是那個訂了婚但還沒有孩子的英國憲兵托普萊?斯特萊克不知道。他對孩子沒有什麽感覺,而且不喜歡差點成為寡婦的這個妻子。他知道自己只是幾百萬或死或活的士兵之一,他們千鈞一發之際的行動,無論是出於訓練還是本能,都使其他人的命運發生了永遠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