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告訴你,現在不流行城裏有親戚。

——威廉·康格裏夫,《如此世道》

“那麽,你認為《家蠶》怎麽樣?”

兩人搭乘他還能勉強坐得起的出租車離開妮娜的公寓時,妮娜問他。如果沒有邀請妮娜,斯特萊克會乘公共交通往返布羅姆利,不過那樣既耗時又不方便。

“一個精神病人的作品。”斯特萊克說。

妮娜笑了起來。

“可是你還沒有讀過歐文的其他書呢,差不多都一樣糟糕。我承認這一本確實口味太重了。你認為丹尼爾那個化膿的瘤子怎麽樣?”

“我還沒讀到那兒呢。看來值得期待。”

妮娜在昨晚那件厚羊毛大衣裏面穿了一件黑色緊身吊帶裙。她邀請斯特萊克進入她在聖約翰林的公寓,等候她收拾手包和鑰匙時,斯特萊克便已充分欣賞過這件衣服。妮娜手裏還提著一瓶紅酒,是她看到斯特萊克兩手空空時從廚房裏臨時抓來的。一個漂亮、機靈的女孩,舉止文雅,可是剛認識當天晚上就欣然想要見他,還有星期六的約會,他們的上兩次見面暗示出她的某種輕率,也可能是饑渴。

斯特萊克又一次問自己,他到底在玩什麽遊戲,這時出租車離開倫敦市中心,朝著私房擁有者的領地駛去,那裏寬敞的豪宅裏放著咖啡機和高清電視,那裏的東西他從來不曾擁有,而妹妹卻焦慮地認定那是他追求的最高目標。

在自己家辦生日宴,這是露西的典型做派。露西基本上沒有什麽想象力,她在家裏的煩惱似乎比在別的任何地方都多,卻把家的吸引力看得高於一切。這就是典型的露西,堅持要給斯特萊克辦一個他並不想要的生日宴,她不能理解斯特萊克為何不想要。在露西的世界裏,生日是一定要慶祝的,絕對不能忘記:必須有蛋糕、蠟燭、賀卡和禮物;這個時間必須花,這個規矩必須守,這個傳統不能丟。

出租車穿過黑暗隧道,載著他們從泰晤士河底下迅速駛往倫敦南部。斯特萊克意識到,帶妮娜去參加家庭生日會無異於一則離經叛道的宣言。妮娜雖然腿上放著一瓶傳統的葡萄酒,但她十分興奮,熱切地想要尋找機會冒險。她一個人生活,熱衷於談論圖書而不是孩子;簡而言之,妮娜不是露西喜歡的那類女人。

離開丹麥街將近一個小時之後,斯特萊克捏著少了五十英鎊的錢夾,攙扶妮娜下車,走進露西家所在的那條黑暗寒冷的街道,然後領著她穿過前院那棵大木蘭樹下的一條小路。斯特萊克在按門鈴前,有點勉強地說道:

“我應該告訴你的:這是一個生日宴會。我的生日。”

“哦,你應該早說的!祝你生日——”

“不是今天,”斯特萊克說,“沒什麽要緊的。”

然後他按響門鈴。

斯特萊克的妹夫格萊格把他們讓進去。立刻響起一片拍手聲,眾人看到妮娜後都是誇張的喜悅表情。面無喜色的露西在一家人中異常突出,她手裏抓著一把小鏟子,像揮舞著寶劍一樣風風火火沖進門廳,她宴會服的外面系著一條圍裙。

“你沒說要帶人來呀!”斯特萊克俯身親吻露西的面頰時,露西在他耳邊壓低聲音說。露西矮個子,黃頭發,圓臉盤;誰也不會猜到他們是一家人。露西是他們的母親跟一位著名音樂人玩曖昧的產物。裏克是個節奏吉他手,他跟自己的孩子一直保持著友好的關系,這點跟斯特萊克的父親不同。

“我記得你叫我帶個客人來的。”斯特萊克輕聲對妹妹說,那邊格萊格把妮娜讓進了客廳。

“我是問你會不會帶客人來,”露西生氣地說,“哦,天哪——我得去再添一副——唉,可憐的瑪格麗特——”

“誰是瑪格麗特?”斯特萊克問,可是露西已經高舉著小鏟子,匆匆朝餐廳走去,把貴賓單獨留在門廳裏。斯特萊克嘆了口氣,跟著格萊格和妮娜走進客廳。

“給你個驚喜!”一個有點謝頂的淺頭發男人從沙發上站起來說,他那戴眼鏡的妻子在沙發上笑微微地看著斯特萊克。

“我的天哪。”斯特萊克說,三步兩步走過去,欣喜若狂地握住那只伸過來的手。尼克和伊爾莎是他交情最久的兩個朋友,只有在他們那兒,他早年生活被割裂的兩個半圓——倫敦和康沃爾——才能愉快地結合在一起。

“沒人跟我說過你們要來!”

“是啊,就是想給你個意外之喜嘛,肥貓,”尼克說,斯特萊克吻了一下伊爾莎,“你認識瑪格麗特嗎?”

“不,”斯特萊克說,“不認識。”

怪不得露西想要核實他是否會帶人來,這就是露西想象他會喜歡的那種女人,他會跟這種女人在前院有棵木蘭樹的房子裏過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