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夫人,暴君先生在嗎?

——威廉·康格裏夫13,《如此世道》

斯特萊克在濕淋淋的黑磚院落的盡頭停下,給羅賓打電話,是忙音。他豎起大衣領子,靠在潮濕的墻上,每隔幾秒鐘就摁一下“重撥”鍵,無意間看到對面一座房子上釘著的一個藍色牌子,寫著紀念文學沙龍女主人奧托琳·莫萊爾女士。毫無疑問,這些圍墻裏也曾有人討論過粗制濫造的影射小說……“喂,羅賓,”電話終於打通了,斯特萊克說道,“我有點晚了。麻煩你替我給岡弗裏打個電話,跟他說我已經定了明天跟獵物見面。再告訴卡洛琳·英格爾斯,暫時沒有新的活動,但我明天會給她電話,匯報最新情況。”

他這樣調整了自己的日程之後,把聖約翰林的達紐比斯酒店的名字告訴了羅賓,讓她想辦法打聽一下歐文·奎因是否住在那兒。

“那些希爾頓酒店怎麽樣了?”

“不太樂觀,”羅賓說,“只剩下兩家了。什麽消息也沒有。如果他入住了其中一家,肯定是用了假名或做了偽裝——要麽就是酒店的人都太不注意觀察了。按理說他們不會忽略他的,特別是他穿著那樣一件鬥篷。”

“肯辛頓那家試過了嗎?”

“試了。沒消息。”

“好吧,我又有了一個線索:一個自己出書的女朋友,名叫凱瑟琳·肯特。我以後會去找她。今天下午我不能接電話了,要跟蹤布魯克赫斯特小姐呢。如果有什麽事就給我發短信吧。”

“好的,跟蹤愉快。”

然而,這個下午既乏味無趣,又一無所獲。斯特萊克在監視一個收入頗豐的主管,她那多疑的老板和情夫認為,她跟一個競爭對手不僅關系曖昧,而且分享商業秘密。布魯克赫斯特小姐請了一下午假,聲稱要去脫毛、美甲和美黑肌膚,以取悅自己的戀人,事實證明她說的全是真話。斯特萊克在水療館對面的尼羅咖啡館裏坐了差不多四個小時,透過雨水斑斑的窗戶盯著水療館的大門,招來那些推著嬰兒車、想找地方閑聊的女人們的厭憎。最後,布魯克赫斯特小姐出現了,古銅色的皮膚,估計脖子以下幾乎一根毛也沒有了,斯特萊克跟了她一小段距離後,看到她上了一輛出租車。雖然是雨天,斯特萊克竟奇跡般地在她消失前叫到了第二輛出租車。他在大雨沖刷的擁擠的街道上靜靜地跟蹤著,直到前面那輛車停在那個患疑心病的老板自己家門口,剛才斯特萊克看到出租車行駛的方向就料到會是這個結果。

可惜他還一路偷拍了那麽多照片。他付了出租車費,在腦子裏記下結束的時間。

時間剛過四點,太陽正在落山,沒完沒了的雨更加寒冷刺骨。他走過一家飲食店,裏面聖誕節的燈光從窗戶照出來,使他的思緒飄向了康沃爾。康沃爾已在短時間內連續三次侵入他的腦海,對他呼喚,對他低語。

他已經多久沒有回到那個美麗的海邊小鎮了?四年?五年?他曾在那裏度過童年最平靜的一些時光。他在舅媽和舅舅到倫敦來的時候跟他們見面,他們靦腆地說自己是“進城”,總是住在他妹妹露西家裏,享受一下大都市的種種。上次,斯特萊克帶舅舅去酋長球場看了阿森納隊主場對曼徹斯特城隊的比賽。

口袋裏的手機在震動,是羅賓,像平常一樣嚴格遵照他的吩咐,給他發短信而沒有打電話。

岡弗裏先生要求明天上午十點在他辦公室再碰一次面。有新情況相告。羅。

謝謝。斯特萊克回了短信。

除了對妹妹和舅媽,他從來不在短信後面加親密的話。

在地鐵裏,他仔細盤算下一步行動。歐文·奎因的下落簡直成了他的一塊心病;那個作家竟然這麽難找,這讓他既惱怒,又好奇。他從錢夾裏抽出伊麗莎白·塔塞爾給他的那張紙。在凱瑟琳·肯特的名字下面,是富勒姆一座塔樓的地址和一個手機號碼。紙張底部寫著四個字:獨立作者。

斯特萊克對倫敦某些地段的熟悉不亞於出租車司機。他小時候雖未真正深入高档地區,卻跟著他那已故的、永遠都在流浪的母親,在倫敦的許多地方住過:通常都是違章建築或福利住宅,但是偶爾,如果母親當時的男朋友能付得起錢,也會住住較為宜居的地段。他知道凱瑟琳·肯特的地址在什麽地方:由舊會議樓組成的克萊曼·艾德禮府,其中的許多樓房已廉價賣給了私人。醜陋的、方方正正的磚砌塔樓,每層都有陽台,離富勒姆的那些價值幾百萬的豪宅不過幾百米。

家裏沒有人等他,下午在尼羅咖啡館坐了那麽久,肚子裏塞滿了咖啡和點心。他沒有乘北線地鐵,而是坐區域線到了西肯辛頓,在暮色中來到北城路,經過一些咖啡屋,和許多因經濟不景氣而倒閉的用木板封住的小店。斯特萊克來到他尋找的塔樓時,天已經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