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接過書,老人便消失了。

——約翰·黎裏11,《恩底彌翁:又名月中人》

斯特萊克乘地鐵去伊麗莎白·塔塞爾的辦公室,只有一站路,他站著(這樣短的路程總是沒法讓他完全放松,他隨時準備用假腿承受壓力,留神不要摔倒),突然想起羅賓並未責怪他接下奎因這樁案子。當然,她作為助理,沒有資格指責老板,但她拒絕一份高得多的薪水,跟他同甘共苦,因此,她若期待他在還清債務後適當地給她加加薪水也是情有可原。她很少批評別人,或挑剔地保持沉默;在斯特萊克這輩子遇到的女性中,只有羅賓似乎並不想要提升他和糾正他。

在他過往的經歷中,女人總是期待你能理解她們不遺余力地想要改變你,是體現了她們有多麽愛你。

如此看來,她再過七個星期就要結婚了。再過七個星期,她就要成為馬修夫人了……她的未婚夫姓什麽來著?斯特萊克即使曾經知道,現在也想不起來了。

在高志街等電梯時,斯特萊克突然產生一種瘋狂的沖動,想打電話給他那個辦離婚的黑皮膚女客戶——她已經很清楚地表明非常歡迎發展這樣的關系——為了今晚能跟她廝混,他想象著,是在她位於騎士橋的那張灑了大量香水的松軟深陷的大床上。可是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就被立刻打消了。這樣的行為是缺乏理智的;比明明看不到報酬,還接手一個失蹤案還要荒唐……他為什麽要在歐文·奎因的案子上浪費時間呢?斯特萊克問自己,一邊低下頭抵擋寒冷刺骨的冬雨。因為好奇,他默想片刻,回答道,也許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行走在斯托爾街上,在傾盆大雨中眯起眼睛,將注意力集中於腳下,在濕滑的人行道上踩穩每一步,心裏想著,每天都要對付那些大款客戶帶給他的各種沒完沒了的貪婪和復仇案例,他的鑒賞力有退化的危險。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調查失蹤案了。如果能把逃跑的奎因交還給他的家人,肯定能獲得一種成就感。

伊麗莎白·塔塞爾的文學代理公司在一處黑磚院落裏,院子裏大多是民宅,是繁忙的高爾街旁邊一個出奇安靜的死胡同。斯特萊克按響一塊古雅銅牌旁邊的門鈴。輕微的啪嗒聲響過後,一個穿著開領襯衫的白膚色年輕人把門打開,裏面是一道鋪著紅地毯的樓梯。

“你就是那個私人偵探吧?”年輕人問,口氣裏混雜著不安和興奮。斯特萊克跟著他走上樓梯,一路把雨水滴灑在破舊的地毯上。到了樓上,穿過一扇紅木門,進入一片很大的辦公區,這裏以前大概是一個獨立大廳和會客室。

年深日久的典雅逐漸淪為破敗。窗戶上凝著水珠,看上去霧蒙蒙的,空氣裏彌漫著濃濃的陳年煙味。四面墻邊擠擠挨挨地擺放著塞滿書的木頭書架,暗淡的墻紙幾乎全被鑲著鏡框的文學漫畫和諷刺畫遮住了。兩個沉重的書桌面對面放在一張磨損的小地毯上,但都沒有坐人。

“我給你拿著大衣好嗎?”年輕人問,一個瘦瘦的、一臉惶恐的姑娘從一張桌子後面驚跳起來。她手裏拿著一塊沾著汙跡的海綿。

“我沒法把它弄出來,拉爾夫!”她焦慮地小聲對陪著斯特萊克的年輕人說。

“討厭,”拉爾夫不耐煩地嘟囔道,“伊麗莎白的那只老狗,在薩利的桌子底下吐了。”他壓低聲音告訴斯特萊克,一邊拿起斯特萊克濕漉漉的克龍比式大衣,掛在一進門旁邊的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衣帽架上。“我去告訴她你來了。你接著擦。”他吩咐那個同事,然後走向第二扇紅木門,把門打開一道縫。

“斯特萊克先生來了,利茲。”

一聲響亮的狗叫,緊接著是某個人低沉嘶啞的咳嗽聲,這樣的咳嗽,只能是從一個老礦工的肺裏發出來的。

“抓住它。”一個沙啞的嗓音說。

代理辦公室的門開了,拉爾夫站在門裏,緊緊抓住一只年邁、但看上去仍然爭強好鬥的杜賓狗的項圈,屋裏還有一個六十歲左右的人高馬大的女人,相貌平平,五官粗大,透著一股強勢。完美幾何形的鐵灰色短發,裁剪精致的黑色西裝,猩紅色的口紅,都使她有那麽一種沖勁兒。她散發出端莊華貴的氣息,這在成功老女人身上代替了性感的魅力。

“你最好把它牽出去,拉爾夫。”代理說,一雙深橄欖綠色的眼睛看著斯特萊克。雨水還在橫掃著玻璃窗。“別忘了拿便便袋,它今天有點拉肚子。”

“進來吧,斯特萊克先生。”

她的助理一臉厭惡地把大狗牽出她的辦公室,大狗的腦袋活像一個豺頭人身神。斯特萊克和杜賓狗擦身而過時,杜賓狗激憤地汪汪大叫。

“薩利,倒咖啡。”代理沖那個神色驚慌的姑娘喊道,姑娘已經把海綿藏起來了。她驚得一躍而起,消失在她辦公桌後面的一扇門裏,斯特萊克希望她能把手徹底洗幹凈再倒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