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上升與下降間的高速電梯(第4/5頁)

十四樓到二十樓是最多人停靠的,據說那幾樓都是小套房,出租率高。一般人對於超過二十樓有排斥,樓層太低則靠近馬路比較吵,但這些規則也並不影響住房率。我先生說:“這裏的住房率高達九成五。”因為他日前想投資這樓的房地產,所以做過調查,為此,我也陪他看過許多屋子。

不當電梯小姐之後,我的人生仿佛空出許多時間,服務台雖然工作繁雜,但不再需要久站,我們沒有刻意避孕,但也沒有懷孕,為了幫助受孕,我開始看中醫調身體。

丈夫的同事介紹的無健保神醫,在偏遠山區,醫生為病人看相、不診脈,會先對你分析一些性格造成的病征,然後施行脊椎敲打治療。

“你活在往事裏,是很沉重的包袱。”醫生說。我半信半疑,這種話對誰說來都可信,誰沒有些沉重的往事。

“你小時候很漂亮吧。”醫生說。“漂亮到近乎邪魔的程度。”他繼續說。我看著他,他模樣就像個白領上班族,眼鏡是無邊銀色的鏡架,非常纖細的線條,鏡片後頭的眼睛明澈得令人神往。“高中之後你突然發胖,到現在都還飽受復胖的困擾,五官也變得不那麽深刻了。”他說,“總之,你無法適應自己變成一個普通人,甚至懷疑著自己隨時會變醜。雖然外人眼中看到的你,還是個美女。”醫生像陳述某個輾轉聽來的故事那樣,以幾句簡單的話,說出了我的問題。

我突然落下大量的眼淚。

確實,從小我就長得很漂亮,“漂亮”這件事就像胎記一樣印在我的臉上,已成既定事實。從幼兒園開始就不斷地被各式各樣的人稱贊“好漂亮啊!”每天早晚媽媽幫我穿衣梳發辮、父親開車送我上學,他們也像催眠似的不斷對我反復贊美。因為長得漂亮而得到注目、禮遇甚至“騷擾”,成為我生活裏不可忽視的一環,為我帶來幸運與不幸。

家裏三姐弟,大姐與小弟都長得很平凡,父母也是屬於不起眼的長相,唯獨我一人,甚至在整個家族裏,是唯一擁有高挺鼻梁、深邃眼眶、白皙皮膚,以及比同年齡女孩都要高挑的身材。生長在小鎮裏,作為一個家裏開設水電行,擁有一小棟透天厝,家世再平凡不過的少女,卻擁有被稱為“天使”般的外貌,但除了到處都會被捏臉頰說“好可愛啊!”曾經引發學校男老師情不自禁將我抱在腿上喂我吃蘋果,被其他老師撞見,造成類似醜聞一般的怪事,我真正的感覺只有“一定要變得更漂亮,否則會不幸”這樣的印象。我的功課一直不好,但總是會有同學幫我做習題、補習,甚至願意把考卷借我抄寫,所以很勉強地讀完一般高中。就在上大學那年,我的體重突然在一個暑假增加了十五公斤。

奇怪,從小怎麽大吃都不會胖,不會長青春痘,甚至不刷牙也不會蛀牙的完美體質,那年夏天,就像所有好運都用完了似的,我開始變得肥胖、臉上出現惡痘、嘴裏不斷產生蛀牙,等到離開小鎮到城市去讀大學時,我已經變成一個“平凡人”。

一百六十五公分,六十五公斤,不算可怕的數字,但就一個前任美女而言,卻是災難般的數字。高中畢業那個暑假,住到外婆家,因為外公寵愛,且住在鄉下小鎮的父母不在身邊叨管,我徹底進入暴食狀態,我還記得那段時間的空氣,似乎都甜膩膩、香噴噴的,好像連空氣都可以變成奶油夾進面包裏吃掉。我早上會到附近早餐店,一杯特大冰奶茶、火腿蛋吐司、煎蘿蔔糕,有時還要加一份煎餃或鐵板面,來不及吃完的就打包帶走。中午是外婆煮的豪華五菜一湯,我必然吃兩碗白飯,外婆還會主動幫我添飯。下午嗜吃甜食的外公會跟我一起分食附近面包店買來的巧克力蛋糕、泡芙、檸檬派、蜂蜜蛋糕,每天口味不同。賣豆花的阿婆經過,紅豆湯、綠豆湯、豆花,三人之家一口氣點上五碗,剩下的都我吃掉。晚餐照例把外婆做的餐點一掃而空,夜裏我會騎腳踏車到鎮上的廟口前買鹹酥雞,一人可以吃掉一百塊。

嘴裏幾乎總是在咀嚼什麽,牙齒甚至都痛了起來,但也無法停下那種把東西塞進嘴裏的欲望。我不停地發胖,臉上痘子長了又長,衣服穿不下,外公就帶我去小鎮的百貨行采購。小兒科診所交給舅舅照管之後,外公閑得慌,我在家裏讓他有事忙,爸媽都沒來看我,任我一徑發福長胖。那年我失戀了,並不嚴重的戀愛,卻足以當做暴食的借口,開學時我胖到快七十公斤。

大一進校沒人再把我當做美女,我用最可怕的方式減肥,吃藥、催吐。只要一遇上期中考,我的暴食症就會發作,到了期末考,演變成厭食症,大二那年終於因為減肥過度住進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