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上升與下降間的高速電梯(第2/5頁)

美寶很低調,從不強調自己的存在,好像恨不得大家都不注意她似的,但從“明月也很漂亮”這句話就可以知道美寶對自己的美貌也不是沒有自覺。認真說起來,“紅顏薄命”這話也不是沒道理,這個轉角就住著三個美女,我是靠著“變得沒那麽美了”逃過一劫,還嫁個好男人,幸運的話生兩個孩子,平凡度此余生。吳明月成了無法出門的人,而美寶,最美的她,死得那麽慘。

當然,你現在看我還算是漂亮的,日子好過啊,不用上班,每天把自己照顧得美美的。但你不知道有一種美麗,像磨好了的快刀,瞬間劃破空氣,足以使人窒息。我曾經擁有過那個,非常短的時間,那像是魔術一樣,是最殘忍的禮物,上天給過你,然後全部拿走,像夢一樣。我猜想第一批登上月球的航天員就是那種心情,你一輩子都記得打開艙門踏上月球的陸地,印下足跡的刹那,等你成了英雄重返地球,但你的一生就停在那個瞬間了。厚重的鞋子印下深深的足跡,那不斷倒帶回放,卻無法再回去的瞬間。

我不是自戀,但我曾經想要重新擁有那個,非常想,寧願拿所有一切交換,但是有孩子之後,我的想法改變了。不,或許是因為我的想法改變,所以上天才讓我有了這個孩子,是女兒,還看不出長相,但應該很健康,七個月了。

剛搬進來的時候,我很排斥這棟大樓,本來還因為要住大樓根本不想結婚,但我先生說一找到合適的房子就搬家,他是說話算話的人,就答應他的求婚,搬進來住了。

不喜歡這大樓是因為要搭電梯,以前我的工作,就是百貨公司的電梯小姐。

制服一年四季都是同樣的款式,寶藍色配有白色紗網的絨織小圓帽,白色圓領襯衫,領口設計為蝴蝶結,寶藍色棉質附坎肩小外套,縮腰短版設計,附上金色圓扣,但從不扣上,同色系百褶短裙,腰間有金色細皮帶,白色短統靴,足下七公分。因為工作必須久站,我們會穿上膚色壓力襪,但基本上規定是必須穿透明絲襪。

妝容也都是規定好的,粉底、遮瑕膏、蜜粉、假睫毛,粉色系眼影與腮紅深淺搭配,眼線必須細得看不出來,臉上肌膚絕對要收拾幹凈,連痘疤細痕都得遮瑕徹底,口紅一徑是高雅的正紅。每天上班前組長都會檢查發妝是否符合規定,基本要求就是幹凈、整齊、甜美。笑容也可以算是基本配備,本公司的電梯小姐是城市裏少見的,只有老派的百貨公司還有的產物,底薪29K比不上櫃姐可以分紅,但福利卻很不錯。這行業完全靠外表跟聲音,超過三十歲就會自動轉職,大多是轉到行政職,或轉戰櫃姐了。

那年我二十七歲,一百六十五公分,四十八公斤,鵝蛋臉,光光的圓額頭,就是人家說的那種洋娃娃頭,可能是因為長期反復說話,聲音是甜美中帶點沙啞。

“歡迎光臨”,“請問到幾樓”,“電梯下樓”,“電梯上樓”,“二樓少淑女服飾”,“地下美食街”。遇上節日或周年慶,真的是把嗓子都喊出繭了。上樓手勢是右手屈肘九十度指尖朝上,下樓則是左手平舉四十五度,得兩步跨出電梯,在電梯裏始終得站四十五度,各種手勢也弄得疲憊不堪。人潮眾多時,電梯裏鬧哄哄,汗水、脂粉、體味、食物,各種味道混雜,長時間在電梯裏上下出入,面對形形色色的客人,壓力很大,整天都掛著張笑臉,也很累人,但我有自己的應對之道,除了機械性的招呼、詢問、介紹、鞠躬,另一個我,則靜靜聆聽電梯的脈動,借以逃脫這如浪淹沒的疲憊。

我聽得見電梯的脈動,幾乎像是親眼所見,感受到上升或下降時車廂被電纜拉起或釋放的動力,即使置身於嘈雜的百貨公司,耳中除了車廂裏周遭乘客的說話、呼吸、喘息,以及整日放送不停的廣播促銷、背景音樂,還有那幾乎像是貼著耳膜細致滑過的、電梯這個物體本身產生的各種機械性聲響。我總是聆聽著這些,重復著我每一天的工作。

偶爾,在那些聲音之中我會聽見廣場上吹來的風,那是慢慢刮起,而後越來越清晰,拂過面頰時,卻又輕得像誰對你呼出一口氣那般,幹凈的、傳遞著某種訊息的、遙遠、不確定、如同耳語般的,僅屬於我的,廣場上的風。盡管那是不可能的。

那個廣場,我曾在旅行的時候經過,古老異國老城街區有個鐘鼓樓,地板都貼著馬賽克瓷磚,聽得見人們的鞋底小心踏過瓷磚發出的聲音,音樂性的步伐,鐘鼓會在定點發出奏鳴,人們就會在同一時間都停下腳步,臉轉向同一方向,聆聽著那鐘聲。就是這個時候,廣場起風了,我深信每個人都被那陣風拂過了面頰。廣場主要道路的盡頭是一座教堂,順著教堂前道路翻滾而來的風,就像祝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