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雙面生活(第3/8頁)

父親死去,結束了他的幸福童年。母親從一個溫婉的女人,先是面臨失去丈夫的痛苦,繼而又因補償金遲遲不到而感到悲憤憂傷,花了很長時間爭取補償,與鎮上的人幾乎都鬧翻了,之後拼了命掙錢、性格開始變得疑神疑鬼、落落寡合。有接近五年的時間,生活是瘋狂的,他弄不清自己的身上發生什麽事。他看見母親的臉變形,因為悲憤、不安全感,因為寂寞與孤獨,因為貧窮與孤立,生活成了無盡的長夜。母親幾乎總是在為錢煩愁,春麗來了之後,她像要抓住什麽機會般,一步步把裁縫店變成了卡拉OK小吃店,春麗一家走後,母親繼續營生,甚至公然讓外地來的女孩在後面小房間陪客。他總是懷疑,有些時刻,母親是否也下海去賺?但他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只是拼命地讀書,設法要通過“讀書”使他逃離這個恐怖的小鎮。

成年後他體內還深植著那份被父親遺棄的焦慮,使得他立志要成為一個“絕不辜負”的男人,想不到,他在結婚三年半就與美寶重逢,他從一個顧家的男人,變成了有“兩個家”的男人。

大森遇見美寶,是在分別十七年後,中午有客戶跟他約了在他住家樓下阿布咖啡談事情。大森搬來這麽久,根本沒去過那家咖啡店,而客戶在隔壁棟大樓上班,聽說大森不知那家店,驚訝地說:“你不知道你們樓下的咖啡店有美女?店長是個大正妹,你竟然都不知道?”客戶說因為知名的“美女店長”,他每天光顧阿布咖啡,還辦了儲值卡,公司裏的男同事有人在追求她。“真的很正,沒當明星真可惜,不過當了明星我們也沒機會喝到她的咖啡。”客戶說。

怎麽正的妹,都不幹他的事,大森一進門時還沒認出來,直到聽見客人親昵地喊著:“美寶,焦糖拿鐵!”大森擡起頭,是鐘美寶。

美寶從吧台走出來,穿著白色襯衫、牛仔褲,綁著高馬尾,一臉素凈,幾乎算是中性的打扮了。潔凈臉龐,白皙皮膚,清麗五官,凹凸有致姣好身材,美得像一張畫。她微笑過來點餐,“第一次來嗎?想喝點什麽。”他定眼看她,她隨即也認出他了他。“大森哥哥!”美寶脫口而出,神情像發現蝴蝶的孩子,同行的朋友調侃他:“早就認識還要我介紹,說你不知道正妹咖啡。”朋友話語裏的輕佻使他恨不得揍人。

“我們是小時候的鄰居。”美寶露出甜美而職業性的笑容,大森一直沒開口,內心受到太大的沖擊。美寶啊,是記憶森林中走出的人,她長成了這樣的美人啊,變成真正的“女人”了,她還記得他,那麽她記得他對她的愛嗎?

內心記憶的凍土崩塌,所有的回憶都湧現了。

美寶離開小鎮之前,他們的第二個夏天,那時小鎮謠言四起,店裏生意興隆,常有鎮上的女人來找丈夫,鬧得不可開交。下午時間,他們三個人照樣去海邊遊泳,母親與春麗依然在小吃店工作。美寶蛙式已經遊得很好,兩件式粉色泳衣是他買的(春麗後來給他錢),像一朵花飄在浪裏。那日浪高天遠,海藍得像寶石,他們只在岸邊遊,阿俊沒下水,說怕聽見海浪的聲音,固執地在沙灘玩堆沙。

出於絕望或難過或失落,他一直抱著她,以仰漂的方式在水面上漂移。水的浮力將小巧的美寶輕托著,貼著他肚子上方,她只是個身體才三十公斤、一百四十公分的小女孩,沒戴泳帽,水中散亂的頭發,透過溽濕的泳衣猶如出汗的皮膚,貼著他的身體。他被勃起弄得好痛苦,浪花一上一下,美寶說著話:“大森哥哥,長大我要嫁給你。”“好,那你快點長大。”他說。他在水裏哭了,春麗就要帶走這世上他最愛的人了,到了分別前夕,他才知道自己這一生開始懂得了戀愛,那是糅合了心疼、溫柔、理解、想象,以及過分的呵護,和想要融進她小巧身體裏的欲望。艱難的生活裏,除了努力運動、讀書,設法考上外地的高中,到附近城市書店買來的詩集小說,他沒其他追求了。但是這個女孩,她會到哪兒去呢?她會長成如何的少女?女孩,女人?她的纖細、悲傷、開朗體貼,以及種種不可思議的矛盾組合,還會繼續存在這個將不斷抽長的身體裏嗎?美寶挪動著身子,像是知道他勃起了似的,也或許那不是勃起,只是一種凹陷與突出的必然結合,她小巧的屁股柔軟地嵌合著那突起,使他激動得幾乎喊叫。

“大森哥哥,永遠不要忘了我,我長大會回來找你。”美寶的身體瑟縮於他臂彎,像要把自己揉進他生命中。他覺得自己遺精了,就像夢想遺落在半途夭折的路上,他們濕淋淋地提鞋走路回家,沿途都是腳印。“走慢一點。”美寶說,“慢一點。”他回應,“我不想回家。”好像那時,他們就已經能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