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雙面生活(第2/8頁)

暑假期間,下午他去練遊泳,連兩姐弟也帶上。美寶那時完全沒發育,偏瘦的體型,小學四年級,穿著孩子氣的遊泳衣,固執專注地學蛙式,他用手輕托起她的身體,感到一陣戰栗。

或許謠言是沒錯的,春麗下午時間把孩子支開,據說就是在會男人,那麽他母親又是扮演什麽角色?他記憶中的母親,自父親死後,就一心只想多賺錢,鄉下地方哪有賺錢的門路,他預感母親為了賺錢,什麽都會讓春麗去賣的。

他開始期待遊泳時光的到來,不在乎鎮上的流言蜚語,日子一久,阿俊也願意跟他說話了。阿俊可能有輕微自閉症,或者受到什麽驚嚇,退縮進自己的世界,據說父親離開他就這樣了,應該帶去城裏的大醫院檢查檢查。

下午三點,陽光毒箭般穿透,街上已經可以看見因為看海而來的觀光客,他牽著他們的手穿過幹熱的街道,穿越小鎮裏因好奇或什麽原因而探看的目光,他無畏地牽著孩子的手,鎮定地穿過炎熱與窺視,直達鎮上的海水浴場,途中,會停下來買冰淇淋。美寶喜歡香草口味,阿俊喜歡草莓。他喜歡看他們倆開心。

那時,美寶臉上就有著瘋狂的神情嗎?

遊泳練習結束後,他們回家洗澡,簡單吃食,三個人在二樓的和室看電視,春麗從不防備他,或許一直把他當小孩,或許對兩個孩子,尤其是那個太過美貌的女兒,並不在意,他們三個被母親遺忘的小孩,東倒西歪聊天、玩鬧、說話,直到睡著。他抱著美寶,感覺到自己體內湧起陌生的情緒,某種野性、難以控制的浮想聯翩,他臉紅心跳,胸口脹痛,快快逃回自己的房間。

有些日子光陰靜好,身心安寧,他可以克制自己。樓下總是鬧哄哄,小吃店來了新的姑娘,叫小紅,母親擺了投幣卡拉OK機,營業到深夜。

他看顧小孩子洗澡寫功課,等他們都上床入睡,他會在上下鋪旁的椅子上,拉拉雜雜聽美寶細訴一日學校裏的發生,看阿俊畫的圖。先說故事把阿俊哄睡了,下鋪的美寶還要拉著他說話,他們玩著影子遊戲,以手指比畫出狗、蝴蝶、海鷗。美寶說:“美寶喜歡大森哥哥。”美寶不知為何很少說“我”,總是以“美寶”自稱,像是在描述他人。

床邊的小台燈,映照出她白皙的臉,精致的五官,大森沒見過的細膩肌膚,讓人入魔的一張臉孔。大森伸出手指,輕輕放在她臉上,皮膚的柔潤細膩,像是要把手指吞沒,陷入一種如深沉的寧靜與自省,可以察覺作為人類的美好與醜陋。那時他要讀高中了,已經在讀詩、寫詩,濱海小鎮所有的事物也比不上美寶的臉,可以使他體會真正的詩意,他心中飽含溫柔,卻又感到驚懼,這樣的美麗,不屬於這個臟濁的塵世,外頭那些野獸般的男人,會玷汙、傷害這個過分美麗的孩子,他好像可以望見她將來的坎坷,只因為他知道春麗是個隨波逐流的女人,過不了多久,可能會因為某個男人就把他們帶走。他想過,如果他們一直待在這個小鎮,他可以求母親,在他十八歲時,讓他們倆結婚。

哪來的奇思怪想,那時他十七歲,美寶也不過十一歲啊,這些奇怪思想或許是直覺,或許美寶太美,春麗太怪,這樣一個母親,像是會出賣自己的小孩。

就像他自己的母親,某種角度來說,這兩個喪夫的女人,是最辛苦,也是最危險的。

他沒見到長大的美寶,也不知她來不來得及長大,暑假結束,春麗跟上一個做買賣的男人,帶著孩子跟他走了。

少年時代,連他自己都已經遺忘的村野生涯,那荒山野村裏連空氣都顯現一種薄涼,語言裏顯出的粗鄙,那些人際間的看似親切實則刻薄,人際間的銳利能傷人於無形,他似乎特別能感受美寶的遭遇,因為他自己也是父親離世之後眼看著柔弱的母親如何變得狡猾與世故,如何在村人與親戚的冷眼底下辛苦求生。他慶幸自己考上大學後,母親透過關系找到了在台北的工作,他們賣掉房子,離開了那海濱野村、父親的故鄉,像逃跑似的。

有時憶起舊事他還可以感到遺留的慌亂,原本是很平靜的一家子,半數時間都在海上、總是不在家的父親,每回遇上台風,母子倆總是緊張地聽收音機、熬夜看電視新聞,大概是尋常鄉村生活裏,最接近“恐懼”的時分。記憶中父母親感情非常恩愛,不出海的日子,他們就是一個簡單和樂的小家庭,父親帶著妻子兒子搬離大家庭的三合院,租賃一座小透天厝,不顧老家眾親人的反對,三人世界那般,在這個人與人不是親戚就是朋友,即使不認識也聽說過,好像誰誰誰都可以隨意地推開你家的門,進來串串門子,人與人幾乎沒有距離可言,毫無秘密能夠保守的“鄉下小鎮”。猶如他們三人過著“太過幸福”的私密生活,以致得到了“報應”,父親死於一場海難,船東破產,求償無門,此後,從祖父母、伯父、姑姑到大堂姐,從鎮長、鎮代表到漁會總幹事,幾乎誰都能借由“慰問”之名,探進他們緊密的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