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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庭,開協調會,都是女友陪同,請了律師,他幾乎只是出席,法院最後以意外致死做決,緩刑三年,賠償除了保險金,與家屬達成協議另賠兩百萬,結案。

困擾他的不是官司或賠償,而是這整件事的發生與結束,他都來不及回神,精明的女友處理一切,對方家屬是女子的老父與哥哥。三十歲的年輕女子,丈夫是建築工人,因一次意外癱瘓,他們有兩個小孩,還在讀小學,女人在卡拉OK坐台陪酒,應付丈夫龐大的醫療開銷與孩子的教育費,據說精神狀況一直不好,“長期就診精神科,服用精神藥物,酗酒習慣,有自殺的可能”。他的律師主張,路口攝影機清楚顯示,女子在十米前就開始加速,闖過紅燈後更急速前駛,完全不顧車流與信號燈,謝保羅的車是在綠燈時過路口,車速也在標準範圍,只因“死者為大”的輿情考慮,加上女子只有三十歲,賠償金自然高。“我沒意見。”謝保羅說。“都滿足他們。”

謝保羅的房子還有貸款沒還完,為了賠償金兩百萬,又把房子拿去貸二胎,但事後他整個人都不對勁了,一條人命在瞬間死去,他怎能若無其事去上班?起初是留職停薪,銷假上班之後,總覺得到哪都有人看他,對他指指點點,車禍後他把車報廢,才買三年還新著,也不顧女友說可以賣給中古車行的建議。“上面有人血。”他說,“我沒辦法把它賣了。”女友為此氣惱他,他都不言語。兩人冷戰許久。

貸款加二胎,房子已所剩無幾,他就一直心生“幹脆把房子賣掉”的念頭,女友提議借錢給他,不主張賣屋,但他執意不肯用女友的存款,汽車報廢事件之後,與女友就經常發生齟齬,女友帶他去收驚,拜拜,總覺得他“三魂七魄沒有回來”,他心中清清楚楚,“不是那種事”,他吃驚於女友竟如此自私,雖然滿心替他著想,為他打點,但卻將死者家屬當做“敵人似的”,在她眼中,這只是件“倒黴撞到瘋子了”的衰事,在他來說,卻是他粉碎了兩個小孩的將來,二百萬怎麽夠賠一條命?

喪禮時他去女方家,寒酸而淒涼的葬禮,把他的心絞碎了,女方做黑手[3]的哥哥身強體健,卻匍匐在地請求他幫助,女人死了,丈夫小孩沒人照顧,還得請看護,老父親擔憂得生病了。謝保羅把所有股票基金能賣的全賣了,又湊了五十萬給他們,此後,這一家子就像甩也甩不掉的陰影,電話催逼,上門哭訴,屋子漏雨,看護跑了,樣樣都找他,他努力加班,兼職,怎麽賺也來不及償還,一日騎摩托車到公司,通過每天必經的橋梁時,就在那橋上發作了恐慌,謝保羅熄火下車,推著車子不管後頭多少喇叭聲,執意將車推到路底,在人車雜沓的十字街頭,他稍作休息,那種胸悶、眼澀、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不知是否就是父親瀕死前的經驗,他在街邊呆坐許久,即將要跟女友結婚,但恐怕今後結婚生子這些都與自己無關了,人生像海潮將他推到岸邊,沙灘已經退去,他想著自己該上岸了,才發現雙足已化為魚鰭,失去了人形。

他取消了婚約,女友追問他詳細原因,他訥訥無法言語,僅能告知自己心神潰散,無力就業,亦無力維持人夫或情侶的責任,他發此話,女友一直搥打他的胸口,他的呼吸反而順暢許多,謝保羅想,自己擔任人的角色太久,一張畫皮已經空洞欲碎,他長長籲出一口氣,癱軟在沙發裏。

他的世界是一點一點粉碎的,先是報廢車子,與女友分手,然後辭了工作,足不出戶,在家裏廢人一般,一鼓作氣賣了房子,他像躲避什麽一般,把這一生累積的物品逐一清理,只剩下可以隨身帶走的簡單行李,他把賣屋款與貸款清算,還結余一百萬,給女方丈夫五十萬,另外五十萬存在銀行專戶,每個月固定撥款一萬元到女子父親的賬戶,他鐵了心要照顧她的孩子長大。

然而除了匯款,他突然無力再做什麽了,每次與家屬遺族見面,就又剝下他身上還能夠立足於正常世界的一點能力,除了自責、內疚、惶恐、納悶,強烈的無力感將他擊垮,龐大的焦慮籠據了他,睡睡醒醒,也服藥,總是想睡,求診各科,最後精神科醫師診斷,正名為“憂郁症”,開藥數種,但他知道那只是個用來安心的病名,好像有個什麽病,將來就能夠將它治愈。

蝸居房間一年,他才走出戶外,存款都用光了,得賺錢償還每個月的一萬元,得養活自己。他開始應征勞力工作,像是把戶頭清空了還不足以償還,必須將他這個人還原到與女子相同處境,成為社會最低階的人,才足以清償,或有可能清償,奪走他人生命這行為造成的損傷。家屬早已不怪他,他幫助女人的哥哥開設自己的機車行,為他們老家翻修,幫小孩設立信托賬戶,自己的存款漸空,他每日工作十二小時,租賃簡陋房屋棲身,飲食粗糙,衣著破舊,精疲力竭,這些事使他有能力回到社會上,再成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