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9頁)

閑暇或他人不注意時,謝保羅時常翻閱郵件簽收簿與訪客登記表,也常把收在抽屜裏的訪客證件拿出來查閱。輪到他登錄郵件時,絕不馬虎,他會用他所能夠最端正的小楷,當然是以簽字筆書寫,但字跡可供人清楚辨識,樓號與郵件編號絕不可弄混搞錯,收到的郵件包裹如何置放回鐵櫃中歸档,也是一門學問,除了按照大小、厚薄、形狀,他亦會根據住戶樓層,方便收送的時間,區別在臨時櫃台,或長期歸放處,如住戶通常晚上幾點就會來拿,或通知了也不會立刻來取的,以及這段時間人在外國的。很奇怪常收包裹掛號信的人就是那些個,有人從也沒拿到過一個需要登錄的掛號信,有些人,簡直是在開公司似的,大小包裹不斷。盡管同事可能不清楚他在做什麽,但也不會阻止他,反正他做這些純粹為了個人興趣。

謝保羅熟知各家住戶的秘密。或許不是最深刻的秘密,但有些秘密隱藏其中。在訪客登記、郵件收發這兩者之間,倘若,你又對他們的作息、出入、有訪,知之甚詳。

他這些個人小嗜好,不可被他人知道。他有一同事李東林對住戶更熟,聽說是天生記性好,遇見誰誰誰都記得哪戶哪家,腦子跟數據庫一樣,私下也常對他說住戶的八卦。謝保羅不是天生記性好,也絕非對“人”有多少興趣,做這些事,對他來說,叫做敬業。該記得的記得,都放腦子裏,沒有必要,絕不拿出來說。

父親生前也是一名房門警衛。他駐守的是一個公營事業的宿舍園區,園區有十五棟日式房屋,坐落於六百多坪的園林內,入口處有管理室,父親就住在管理室後頭加蓋的小平房內,謝保羅三歲到八歲那幾年,他也跟隨父親居住於此。從軍職退休後,父親在朋友引介下來到這個宿舍,工作除了守衛門房,也幫忙整理園藝。那時母親已經離家,父親長他五十五歲,謝保羅與父親一起時常被誤認為祖孫,他記得那個小房間以木板架高地板,一側有櫥櫃,地板上鋪著榻榻米,屋子始終潮濕,彌漫著父親長年點著的蚊香味道。他們市區另有一處老公寓,但幾乎很少回去了,生活僅憑簡單衣物、一只收音機、大疊書籍,與一個大同電飯鍋,煎炒煮都用那只電飯鍋解決,房間時常要把拉門拉開通氣,否則到夜裏就會臭不可聞。

對父親的印象總是他以毛筆抄寫訪客資料的神情,專注、認真,且過於謹慎了,即使連他都認得的長官職員,只要不是宿舍住戶,他就要求查看證件,何時進入,訪客為誰,原因是什,都要仔細查問。他時常看見人們對父親露出不耐煩以及“你真不識相”的神情,語氣粗魯也常見,甚至也與人發生過沖突,年幼的謝保羅總是羞愧難當地躲在壁櫥裏,那時節他還沒上學,父親已經教會他簡單識字,少年謝保羅一個友伴也無,只能在附近的花間草叢獨自遊戲,有一戶人家,是營業課長,其妻子待他特別友好,時常喊他進屋去看電視,也給他吃甜食。

離開父親與那個小屋多年,謝保羅還能聞到夜晚從園子裏傳來的草腥與花香,各戶人家種種聲息,昆蟲長長的唧鳴,父親那種時常讓他誤以為中斷呼吸的鼻鼾聲,斷斷續續,猶如火車汽笛。

大學讀的是經濟,畢業後考上了銀行行員,過著穩定的上班族生活,工作三年他就買了車,低階軍職退休的老父死後留下一個還有貸款的老城區舊公寓,他住自家房子,沒什麽開銷,嗜好是玩真空管音響,聽黑膠唱片,他每日開車上下班,在車裏也聽著古典音樂,女友是百貨公司名牌服飾櫃姐,比他小一歲,他倆決定在三十歲以前結婚。

二十八歲生日那個秋日早晨,他如常開著汽車出門,在一個紅綠燈前如常地穿過,他幾乎沒看見那個女人怎麽來到眼前,或許他分神於音樂的美好,或許他沒有,只是腦袋放空了一會兒,這條路太熟悉了,時間、地點、路況熟悉得仿佛一首再熟練不過的曲子可以閉眼哼唱,然後就是車子撞倒什麽的巨響,他緊急刹車。

人生似乎就停在那一瞬間了,車頭側面碰撞摩托車產生沖撞與阻隔,下意識地急踩刹車,物體彈跳到車頭引擎蓋,然後跌落在地。

目擊證人、圍觀路人都清楚看見是那個騎著摩托車的女人闖紅燈沒命似的猛沖,她頭上簡易安全帽沒扣扣環,蛋殼似的隨著她的倒地脫落在一旁,真不知道她的車速有多快,竟能產生如此大的沖撞力道,把謝保羅的汽車車頭側邊整個撞凹,也將自己拋甩至車蓋後,重重落地。

以後就是慌亂的急救,警察局訊問,家屬哭喊叫罵,醫院探視,賠罪,再賠罪。女子全身多處重傷,顱內出血,臟器破裂,手術,昏迷,加護病房,急救三日,依然不治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