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9頁)

他喜歡巡邏。即使冷天被叫去看顧車道也無抱怨。每日萬步在大樓裏巡走,或待在窄小如電話亭的警衛室走進走出指揮車輛出入,甚至是夜晚時間的門口站崗,他都認真地逐一執行,不抽煙、不打混,其他人不願做的工作他都無怨言地接下,只因為他願意接觸這大樓所有一切,住戶、訪客、車道、梯間、花園、遊泳池、運動室,這些都是構成大樓的重要部分,重復地走過這些地方,讓他有置身其中的真實感。

過往兩年的多數時光裏,他凝望著陌生人群出入眼前,為了打發等候的時間,或銘記這些荒度的歲月,他費心記住他們的臉。

比如住戶A夫妻,A先生一張方臉,深眼,濃眉,短須,五分短發,皮膚是上健身房刻意曬出來的古銅,一般說來是令人信賴的長相,但性格可能過於固執,喜歡發號施令。A太太年約四十,細眉精心修過,膚白,素顏的時候顯得眉眼平淡,一上了妝,五官立體深刻,淡淡腮紅裏透出的淡淡雀斑,令得她顯出嬌媚。沒有孩子的他們,有部大眾Golf,住在C棟二十九樓邊間公寓、室內三十五坪[2]、附有陽台的寬敞空間裏,根據資料,A先生是建築師,A太太無業,他們過著謝保羅憑著紙上資料無從想象的生活。這種家庭式的住戶組合,下來拿掛號信的往往是太太,但每天開信箱的卻是先生,因為大樓管理處會先簽收包裹與快遞,再通知住戶下樓拿,所以非上班時間,比如晚飯後,是較多人來拿信的時間。

他時常翻閱記憶中A太太的臉,她對管理員非常親切,記憶裏多是她無分素顏或濃或淡的發妝底下,近乎討好的笑臉。她給人一種出身不好,但努力向上,卻始終缺乏安全感的印象,A先生則顯得過於自信,有點裝腔作勢,像是在隱瞞什麽似的。

這些都是謝保羅無聊時胡亂的聯想。

人臉真是一種奇怪的符號,你越是深入細節,越覺得醜陋與不協調,等你深入到一個程度,他∕她看起來就幾乎像是一個抽象畫了,要費心記住這些細節的關鍵是放松,不去記細節,而是讓視線有些松弛,可以將整張臉印入其中,然後如攝影機一樣,啪嚓把整個臉攝影下來,歸放在腦中儲存“臉孔”的區塊裏。

等捷運或等公交車,甚至是悠閑地騎著腳踏車時,他往往會將那些臉孔翻出來溫習,知道名字的話,就在上面標識姓名,姓名不詳的,就像翻書一樣翻過,有些人你無法看得很清楚,他們總是神色匆匆,旋風一樣走過,能看清楚的只是每日早晚不同的側臉,但那樣的臉他反而印象深刻,因為不與你相視,反而讓五官落到最舒適的位置(盡管許多人會說那是擺臭臉,在他看來是表情空白而已),他喜歡翻閱這些不同角度的側臉,甚至可以將他們做許多的猜測與聯想,等到真正看到正面時往往有很大的落差。

另有一種臉,永遠被口罩或帽子遮住,近年來這樣的臉孔時常出現,有時是某型流感發作時,或許是因為大樓入口處就裝置有酒精幹洗手機,提高了緊張感,也或許因為交通巔峰時期,上下電梯、出入閘門的人多如上下班時的地鐵站,有些住戶是在從搭電梯到出大門這段路程戴上口罩,一出大門就拿掉,另有一些,他知道是不願意讓人認出名字而戴上口罩,多是有小小名氣、卻也還不至於眾人皆識的模特兒、購物頻道主持人、演員。這棟大樓裏確實住著幾位這樣的人,某些時候,他們如其他人一樣自然出入,某些時刻,戴著墨鏡口罩,反而引人注目。還有些,你不知為何原因戴口罩者,好像那只是裝扮的一部分,保暖、安全、甚至是裝飾?據他所見,這樣的口罩族,多為年輕女性。

當然也有墨鏡一族,不分男女、晨昏,一律戴著墨鏡,這樣的臉越是不想讓人認得,越是輕易進入他的視覺印象中,即使被各式深色鏡片擋住半張臉,那整體印象卻會深刻地印在腦中,盡管可能將某甲與某乙搞混了,但只要多見幾次,又可以從他們不同的穿著打扮,甚或墨鏡的款式之不同,做出區別。

這些事既無實際價值又費心思,反正沒有其他事可做。

圈困在這早晚班輪替每次當職十二小時的工作裏,謝保羅需要些事情來分散心思。

有些同事聽廣播(上頭是禁止的,不過夜班裏只要是老鳥都這麽做),玩手機(這是年輕的同事才有的習慣,智能型手機,玩遊戲或上網購物),看報紙(大樓免費的報紙就有三份),有些人只要有時間就打瞌睡,好像永遠缺乏睡眠。另有一個同事,讓人費疑猜地,一直在看書,此人年紀四十五,是新進員工,一本《三國演義》反反復復閱讀,另外他也讀什麽《厚黑學》、《聖經》、佛書、購物頻道雜志,大體說來是大廳裏等候區書報架上有什麽他讀什麽,有人問他為何,他說:“不看點書容易胡思亂想。”謝保羅他們是一群只要手上捧著書就會有人來問東問西的人,好像大樓管理員除了盯著監視畫面,眼睛就不該看點其他什麽,但在他父親那時代啊,守門人沒有不讀書的,如果可以,謝保羅也願意拿本書打發漫長當職時間,但他是不願引人注目的,寧願翻讀他熟記的人臉,百無聊賴編寫他們的人生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