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劉向東的內心變化

劉向東側身把不遠處的垃圾桶拖到身邊,朝裏面吐了好幾口吐沫,隨後彎著腰,雙手托著額頭,身體緩緩起伏。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劉向東正處於人際性格與社會價值觀的主要塑造期,卻遭逢動亂,親歷了人性的醜惡。長期遭受來自陌生人的威脅,使得他對人際關系充滿恐懼,為了消除恐懼,逃避就成為他面對陌生人時的第一選擇。一旦無法逃避,對人的恐懼便會爆發,這就是他社交焦慮的根源。

但與此同時,不畏時局、堅持上課的兩位老師,也讓他感受到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信仰、勇氣、無私,等等。在黑暗的深淵裏,這一絲可憐的美好,成為照亮他前行的星星之火,也成為他日後奮鬥的內在動力。他努力學習成為大學老師,正是潛意識裏對當年兩位老師的敬重與追隨,而且只有在教室裏,他的社交焦慮才會有所緩解。學生時代,只有學習能讓他忘記人際威脅,所以成年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他不問俗事、專注教育與科研,以同樣的方式抵禦人際關系帶來的不安全感。可以說,從少年到中年,他的學問、見識與日俱增,心理狀態卻幾乎沒什麽改變。

目睹女同學受辱而死,對人際關系的恐懼隨之爆發。在爆發過程中,流氓們把精液弄到了劉向東嘴裏,在劉向東的潛意識裏,流氓們代表惡人,精液也就成了人性醜惡的象征。他當時一定用力往外吐,並用手把牙齒上的精液抹掉。因為身處性成熟期的重要階段,這起事件對其人際性格的塑造產生了極其嚴重的影響,以至於抹去精液的動作成為其心理的固定組成部分,成了逃避人際關系、消除恐懼的本能反應。所以此後,每當感受到來自人際關系的恐懼,他就會下意識地做出從牙上抹去精液的行為,並逐漸演變為摸門牙的動作——強迫症的行為簡化。

思緒至此,我又注意到另一個信息:劉向東一直在C大任教,1997年卻跳槽到E廠做了科研中心主任。按照此前的分析,支撐他生活和事業的內在動力,是當年兩位男老師讓他感受到的美好人性。在這種信仰的驅動下,堅守教師崗位,才應該是其心理的合理選擇,他為什麽會選擇離開呢?而且,我聽袁主任提起過,說劉向東雖然性格古怪,卻很渴望權力,懂得運用權謀,還通過造假、篡改、身份替代等方式,把兒子包裝成了學術天才。運用權謀與暗箱操作,背後都少不了復雜的人際關系,如果劉向東的心理真如我此前所分析,事情就存在明顯的矛盾——一定有什麽地方不對。

我迅速意識到,1997年離職前後,劉向東或許又經歷過一次心理轉變。

分析至此,我看著低頭不語的劉向東:“97年,你為什麽從C大辭職?”

他深吸了一口氣,坐直身子,摸了摸門牙,舔著嘴唇,欲言又止。

我說:“對你而言,教師是最神聖的職業,你曾經想要把一生都獻給教育事業,對麽?”

他擡起頭,一時忽略了焦慮,驚訝地看著我。

我繼續引導:“但是,97年或者更早,一些事改變了你的理想和觀念,跟我說說這些事。”

他點點頭,摸了一下門牙,略帶緊張地說:“教師、教師確實是最神聖的職業,這個觀念從來沒變過。但是,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才看不慣那些人——”

“哪些人?”我冷冷地看著他。

“助手、同事、領導,太多了。”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堅毅,聲音也有些激動,“不配、他們不配,他們侮辱了教師這個職業!”

“教師是神聖的。”我如此安慰他的內心,隨後又說,“詳細一點。”

他頓時平靜了許多,想了想說:“97年年初,我獨立完成了一個很有突破性的理論項目,化工學院的院長找到我,想讓我把他女兒的名字掛在論文上,我當即就拒絕了。沒過幾天,經常合作的幾個期刊都不要我的論文了,有一個已經在審,還特意把稿子退了回來。院長又找到我,說不屬他女兒的名字,論文就不可能發表。說那話時,他像個大義淩然的英雄,我倒像個對敵妥協的叛徒。我再次拒絕了他,還寫了實名舉報信親手交給了校長。第二天,舉報信就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我很快就意識到寫舉報信多麽幼稚可笑——我根本沒必要寫,因為整個化工學院的教師都知道!我經常合作的一個教授,還有我帶了一年多的一個助教,甚至直接參與了幫院長女兒造假的事。也就是那幾天,很多平時一本正經的教師都找到我,勸我不要跟院長鬧僵,說些‘無非是署個名而已’、‘對論文沒什麽影響’、‘你這樣會自毀前程’之類的話。”說到這裏,劉向東深吸了一口氣,顯得十分壓抑,“我突然意識到,這些人根本就配不上教師如此神聖的職業,他們自私、貪婪、世故、學術不精、喜歡弄虛作假……更讓我不平的是,好像只有這樣的人才在教師崗位上才會順利,我也見過踏實、固守正義的人,他們反倒容易被淘汰。你不認為,這根本就是在顛倒黑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