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跟蹤

駱少華遠遠地看見林國棟從樓門中走出來,急忙放下望遠鏡,盡量在駕駛座上收縮自己的身體,只露出半個腦袋,監視著他的動向。

林國棟還穿著出院當天的那套衣服,手裏拎著一個黑色塑膠袋。他慢慢地走到路邊,把塑膠袋扔進路邊的垃圾桶。隨即,他就把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著。幾分鐘後,他撓撓臉頰,擡腳向園區大門走去。

駱少華坐正身子,把望遠鏡塞進副駕駛座上的一個黑色雙肩背包裏。背包鼓鼓囊囊的,袋口露出水瓶和半截面包,還有一根通體烏黑的棍子。

駱少華瞄了瞄那根棍子,那是一支伸縮式警棍。

希望用不上它。駱少華擡起頭,剛好看見林國棟消失在園區門口。他發動汽車,慢慢跟了上去。

駱少華不能肯定林國棟是否還記得自己,所以他不敢冒險,只是遠遠地尾隨著他。林國棟走出園區後,向右走了幾百米,拐進一條小路。

駱少華瞥了一眼街牌,暗罵一句,把車停在路邊。

那是春暉路早市,汽車肯定開不進去。駱少華一邊鎖車門,一邊琢磨著林國棟是不是已經發現了自己。他快步走進早市,卻發現林國棟並沒有消失在人群中,而是在前方不遠處,慢悠悠地逛著。

他像個失業很久、要靠妻子養活全家的窩囊“煮夫”一樣,耐心地走過一個個菜攤,認真地打量著每一樣商品,不厭其煩地問價,拿起一盒魔芋或者一根菜筍反復看著,似乎對一切都充滿好奇。

駱少華盡量躲在人群背後,留心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最初,他對林國棟的怪異舉止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對於一個在精神病院裏住了二十多年的人來說,早已對人間的種種感到陌生了。

一股快意湧上駱少華的心頭。不遠處的這個人,在電擊棒和約束衣下度過了小半個人生,現在變成一個連菜筍都不認識的廢人。

但是駱少華很快意識到,剛才之所以會覺得他怪異,是因為他把林國棟當成和自己一樣的人。

和自己一樣,目睹朝陽升起,夕陽西沉,歷經寒冬夏雨,春去秋來,見證這個城市的快速發展,從平房遍地到高樓林立,暗喜於工資的提高,惱火於物價的飛漲。

就像駱少華時常感受到的那種幻覺一樣:當他在黑暗的街路上凝視那些更黑暗的角落時,總覺得有一雙眼睛正在回望著自己。

他其實從未離開過。

穿過早市,林國棟徑直走向街對面的公交車站,仰頭看了看站牌,就安靜地在原地等待著。駱少華已經來不及回去開車,只能躲在一個早餐攤後,緊緊地盯著他。

幾分鐘後,一輛116路公交車緩緩駛來。林國棟排在幾個拎著菜籃的老人身後上車,走到車廂中央,拉著吊環站好。駱少華眼見公交車駛離站點,急忙小跑著穿過馬路,揮手招停一輛出租車,跟了上去。

對司機說了句“跟上前面那輛116路”,駱少華就掏出手機,連接上網,開始查詢公交車的沿途站點。分析出林國棟可能下車的幾個站點後,駱少華收起手機,發現司機正不住地打量著自己。

“老爺子,你這是……”

駱少華幾乎要脫口而出“警察辦案”幾個字,話到嘴邊卻改成:“孫子逃學了,我去看看這小子去哪個網吧。”

司機的話匣子打開了,從教育孩子聊到了網吧整治。駱少華無心和他閑聊,心不在焉地應付著,雙眼緊盯著前方的公交車。四站地後,林國棟在長江街站下車。駱少華讓司機把車停在公交車前方不遠的地方,看林國棟走進長江街口,他付了車費下車。

長江街是本市的一條商業步行街,此時大約上午九點,大部分商廈都已經開門營業。在駱少華的記憶中,長江街從改革開放之後就一直是本市的主要商業區之一,幾座主要的商廈更是有超過二十年的歷史。同時,他也意識到林國棟在這裏下車的原因。

林國棟正在試圖填補自己記憶中的空白,而商業街顯然是重新了解這個城市的最好的窗口。

他站在步行街入口中央,雙手插在口袋裏,仰頭環視著四周的高樓大廈。深冬的寒風卷來,肥大的褲子被吹得貼在腿上,勾勒出略顯彎曲的雙腿的形狀。此刻步行街上尚顯冷清,行人並不多,且個個神色匆匆,沒有人去注意這個衣著落伍卻一臉新奇表情的老人。林國棟在原地看了一會兒,擡腳走進了最近的一座商廈。

他走得很慢,始終在左右張望,似乎對身邊的一切都充滿興趣。幾分鐘後,他被商廈正廳中的一台自動售貨機吸引了,上上下下地研究了好久,仔細閱讀了使用說明後,林國棟掏出一沓現金,取出一張五元紙幣,塞進投幣口。然後,他在幾排瓶瓶罐罐中來回選擇了一番,最終按了一下罐裝可口可樂下方的按鈕。“咕咚”一聲,一罐可樂落進了出貨口。他嚇了一跳,似乎不知道這聲音從何而來,圍著自動售貨機轉了幾圈,臉上仍然是一副不明就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