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間(第2/3頁)

只是,很多事情,不是他“想”或者“不想”,就能輕易剝離開的。

駱少華暗自咬了咬牙,腳下稍稍用力,在一片霧氣中向西郊飛馳而去。

安康醫院位於本市郊區,建院已有近三十年的歷史。和城裏那些裝潢氣派的大醫院不同,安康醫院看起來更像一座破敗不堪的鄉村小學。駱少華把車停在一條土路旁,遠遠地看著醫院銹跡斑斑的墨綠色鐵柵欄門。

此刻太陽已經升起,霧霾卻沒有完全散去。安康醫院裏大概正是早飯時間,大團的水蒸氣在院子裏飄蕩,混在霧霾中,讓人和物都影影綽綽。駱少華搖下一半車窗,點燃一支煙,默默地注視著被籠罩在一片霧氣中的醫院。

這二十多年來,駱少華幾乎每個月都要來一次安康醫院。可是,他一直搞不清楚,明明是收治精神病人的地方,為什麽要叫“安康”醫院。

安康,要是這些病人都能安康就好了。駱少華掐滅香煙,看了看手表,八點二十五分。他把車窗全部搖下,讓更多的冷空氣灌入駕駛室內。連打了幾個寒噤之後,駱少華徹底精神過來。他縮在駕駛座上,全神貫注地盯著安康醫院門口。

十幾分鐘後,鐵門後面的濃霧中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緊接著,一個人影出現在霧氣中。他走得很慢,腳步有些蹣跚,似乎充滿恐慌,又猶豫不決。

駱少華坐直身子,瞪大眼睛看著他。

漸漸地,那個人在濃霧中的輪廓慢慢清晰起來。這是個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的男性,五十歲上下,體瘦,頭發粗硬、淩亂,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棉襖,右肩上挎著一個大大的黑色人造革旅行包,左手拎著一個網兜,裏面是一只搪瓷臉盆。牙具、皂盒之類的東西在裏面叮當作響。

駱少華感覺喉嚨被一下子扼住了—是他,不會錯。

男人走到門口,似乎對面前的鐵質柵欄門束手無策。很快,值班室裏走出一個身材矮胖的保安。看到他,男人向後退了幾步,整個人也縮小了一圈,仿佛隨時準備抱頭蹲下。保安走到他面前,開口詢問著什麽。男人怔怔地看了他幾秒鐘,然後放下旅行包,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過去。保安接過那張紙,草草看了一遍,隨即轉身打開了鐵門。男人直直地看著打開一條縫的鐵門,既不說話,也沒有動作。直到保安不耐煩地揮揮手,他才全身僵直地一步步走出來。

鐵門在他身後閉合,重新上鎖。男人站在門前,先是緩緩掃視一圈,似乎對眼前的一切感到陌生無比。足足五分鐘後,他才邁動腳步,有些踉蹌地向路邊的公交車站走去。

駱少華的腦子裏一片空白,視線隨著男人機械地移動,看著他仰起脖子,認真地看著公交站牌。

很快,男人似乎選定了目的地,安靜地站在原地等候公交車。此刻,霧氣已然散去,男人的樣貌清晰地呈現出來。

駱少華伸出已經凍僵的手,搖上車窗,隔著玻璃注視十幾米之外的男人。

他瘦了很多,粗硬的亂發已經白了大半。臉上的線條宛若刀刻般棱角分明,那雙眼睛裏死氣沉沉,沒有感情,沒有靈魂。

駱少華暗暗捏緊拳頭,感覺一陣重似一陣的寒意正慢慢侵襲全身。

很快,一輛老舊的公交車停靠在路邊,男人拎起旅行包上車。公交車的排氣管噴出黑煙,吱吱嘎嘎地開走。

駱少華轉過頭,發現全身已經僵硬得像一塊鐵板。他發動汽車,尾隨公交車而去。

駕駛室裏和外面一樣冷。駱少華顫抖著,勉力握住方向盤,死死地盯著前方的公交車。突然,他擡手看了看腕表。

1月7日。上午九點零一分。

惡魔重返人間。

公交車開進市區,男人在新華圖書大廈下了車,又換乘了另一輛公交車。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駱少華的跟蹤,只是坐在車窗邊,默默地注視著街景。

半小時後,男人在興華北街再次下車,向東步行約七百米後,走進了綠竹味精廠的大門。駱少華把車停在距離廠門不遠的地方,坐在駕駛室裏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在值班室裏,男人和門衛交談了幾句。與他年紀相仿的門衛顯然對他的身份充滿疑問,不過還是按照他的要求打了一個電話。在這個過程中,男人始終直挺挺地站著,臉上毫無表情。幾分鐘後,一個穿著灰藍色羽絨服的年輕人匆匆而至,和男人談了一會兒,帶著他離開了值班室。

這一走,就是兩個多小時。駱少華倒是不著急。他已經猜出男人此行的目的,也知道男人接下來會去什麽地方。這讓他有足夠的時間來籌劃下一步的行動。不過即便如此,駱少華仍然心亂如麻。消息來得太突然,他完全沒想到男人會在這個時候出院。本以為這個人和那件事可以永遠封存在安康醫院裏,本以為自己可以功成身退,頤養天年,可是他的突然出現,已經將駱少華設想中的未來擊得粉碎。他第一次體會到了脫掉警服後的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