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間

駱少華擡起頭,看著樓道墻壁上的“3”,感到細密的汗水正從額頭上慢慢沁出。他扶住樓梯欄杆,略略喘息了一下,擡腳繼續爬樓。

走到位於5樓的家門口,駱少華拿出鑰匙,輕手輕腳地擰開鐵門,悄無聲息地進入客廳,把手裏的菜籃放在餐桌上。兩間臥室的門還緊閉著,不時有輕微的鼾聲從室內傳出。駱少華在桌旁坐下,一邊調整呼吸,一邊看著墻上的時鐘。

淩晨五點二十五分。窗外的天色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濃黑如墨,天邊隱隱出現一條亮白。駱少華的氣息漸漸平穩,他起身走到廚房,從櫥櫃裏拿出一個白瓷盤子,回到餐桌旁,打開菜籃裏的一只塑料袋,油條的焦香味兒撲面而來。他把油條整齊地擺放在盤子裏,又拿出幾杯豆漿,一一插好吸管。隨後,他拎著菜籃返回廚房,把幾樣青菜分類放進冰箱裏。做完這一切,他再次擡頭看看時鐘:五點四十分。

家人至少要六點才會起床。駱少華坐回桌邊,打開半導體收音機,調低音量,靜靜地聽著一档保健養生節目。

漸漸地,窗外的天色一點點亮起來,車聲、人聲也愈加分明。這是一個霧霾天氣,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一團濃重的白色中。六點剛過,女兒房間裏就傳來歡快的手機鬧鈴聲。幾分鐘後,駱瑩穿著睡衣,踢踢踏踏地走出來,邊揉著眼睛邊叫了聲爸,就進了衛生間。駱少華也從桌邊站起,用手指試試油條和豆漿的溫度,端了一份走進自己和老伴的臥室。

金鳳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戴著老花鏡看書。見他進來,金鳳試著要半坐起來,被駱少華按住了肩膀。

“躺著躺著。”駱少華把早餐放在床頭櫃上,擡手摸了摸老伴的頭,“豆漿不太熱了,要不要燙一下?”

“不用。”金鳳喝了一口豆漿,“起這麽早?”

“嗯,睡不著。”駱少華在床邊坐下,把油條撕成小塊。

“又做噩夢了?”金鳳把手按在駱少華的手上。

駱少華沒回答,輕輕地點點頭。

“下次再這麽早出去,叫我一聲。”金鳳在駱少華的手背上輕輕摩挲著,“睜開眼睛看不到你,心裏怪沒底兒的。”

駱少華嗯了一聲,沖金鳳笑笑:“快吃吧,我去看看孩子們。”

很快,這套小小的老式兩居室房子裏開始被各種聲響充滿。早間新聞,洗臉的撲水聲,喝豆漿的吱吱聲,吹風機的嗚嗚聲,馬桶的沖水聲,駱瑩催促兒子向春暉的聲音。

駱少華在廚房和餐廳間忙碌著,眼睛始終落在女兒和外孫的身上。自從女兒離婚後,駱少華除了要照顧老伴,駱瑩和向春暉的飲食起居也包在了他身上。他不覺得是個負擔,反而樂在其中。當了三十多年警察,退休之後,可以好好彌補一下對金鳳娘倆的虧欠。

時鐘指向七點,女兒和外孫都已經吃過早飯,洗漱完畢。忙碌的早間時光可以告一段落,駱少華坐在餐桌旁,拿起一根油條,剛咬了一口,就聽見自己的手機發出“叮”的一聲。駱少華擦擦手指,拿起手機查看短信。瞥了一下,他就停止咀嚼,愣住了。隨即,他叫住在門口換鞋的駱瑩。

“瑩瑩,今天打車送孩子吧。”駱少華勉強咽下嘴裏的油條,“我要用車。”

“嗯?”駱瑩有些驚訝地回頭,“我送你吧。”

“不用。”駱少華的聲音堅定果決。

駱瑩看著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這才是她熟悉的父親形象:寡言少語,對工作上的事守口如瓶。一小時前那個眼神慈愛,言語溫柔,甚至有些絮叨的老頭已經被隔絕在某種堅硬的外殼之下。

她對這外殼的色彩、氣味、質地了如指掌,也深知自己此刻無法把父親拉出來。正因為如此,駱瑩沒有繼續追問,只是掏出車鑰匙放在餐桌上,隨後就帶著孩子出門了。

駱少華坐著沒動,聽到鐵門關好,門鎖閉合的“哢嗒”聲後,他才重新拿起手機,把那條短信反復看了幾遍,然後慢慢地吃完早餐。

洗幹凈碗筷,駱少華把暖水瓶灌滿,服侍金鳳吃了藥,看著她睡下之後,穿好外套出了門。

盡管已經許久沒有摸過方向盤,但是近乎本能般的熟練動作,仍讓駱少華在發動汽車的瞬間有一絲小小的興奮。當這輛深藍色桑塔納轎車融入交通早高峰的車水馬龍中時,駱少華甚至習慣性地摸摸腰間,想檢查一下槍套是否扣好。

空空如也。駱少華似乎也回過神來,他的心沉了一下,要去的地方,是他不想和自己的職業生涯聯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