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3頁)

她打開伯尼辦公桌最下面的那只抽屜——只有伯尼和她有這只抽屜的鑰匙——把它拉了出來。那把槍仍然躺在她親手縫制的山羊皮束口袋裏,裏面還單獨裝著三發子彈。這是一把點三八口徑的半自動手槍,她一直不知道伯尼是從哪兒弄來的,不過她敢肯定,伯尼沒有持槍執照。她從來沒有將這把槍視為殺人武器,這也許是因為伯尼對它懷著天真男孩般的癡迷,好像它只是一件兒童玩具。他倒是把她培養成了一名優秀的射手——至少理論上來說是這樣。他們曾經驅車深入埃平森林,進行實彈射擊,因此在她的記憶中,槍總是和斑駁的色彩與腐葉的氣味密切聯系在一起。他將靶子固定在合適的樹上,再往槍裏裝上空包彈。他那興奮的、斷奏式的指令讓她記憶猶新。“膝蓋微曲。兩腳分開。手臂伸直。現在把左手放在槍管下方,托住它。眼睛看靶。手臂伸直,夥伴,手臂伸直!好!不錯,不錯,真不錯。”“可是,伯尼,”她說,“我們不能開槍啊!我們沒有執照。”他微微一笑,笑得狡黠,自鳴得意,高人一籌。“如果我們在危險情況下開槍,那就算是自救。發生這樣的不測時可顧不上什麽執照。”他回答得振振有詞,還得意地重復了一遍,像只小狗似的擡起他那胖胖的臉看著太陽。他的腦袋裏當時幻想著怎樣的畫面呢?在荒涼的曠野裏,兩人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子彈砰砰地打在花崗巖上,輪流把手裏的槍打得青煙直冒?

他曾經說過:“我們在用子彈的時候要謹慎。當然,不是我弄不到……”他的微笑變得陰險起來,好像想起了他那些神秘的聯系人,那些無處不在又有求必應的朋友,仿佛只要他一聲招呼,他們就會從隱蔽世界中冒出來。

他把這支槍留給了她,這是他最珍愛的東西。她把包好的槍放在自己挎包的最下面。這明顯是一樁自殺案,警察未必會檢查辦公桌抽屜,但最好還是不要掉以輕心。伯尼是有意把槍留給她的,所以她不想輕易放棄它。她把包放在腳邊,又在屍體旁邊坐下,向上帝念了一段從女修道院學來的簡短禱詞,為伯尼的靈魂祈禱,盡管她根本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而伯尼也從來不相信自己擁有靈魂。她靜候著警察的到來。

第一位警察很快就趕到現場,但是他太年輕,沒有經驗,看見這種橫死場面後,掩飾不住自己的震驚與不適。看見科迪莉亞如此鎮靜,他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他在裏間辦公室裏沒待多久便出來,仔細琢磨起了伯尼的留言,好像這樣就能從那封直截了當的絕筆信中悟出什麽言外之意。接著他把它折疊起來。

“小姐,這封信我必須暫時收走。他上這兒來幹什麽?”

“不幹什麽。這是他的辦公室。他是個私家偵探。”

“你為這位普賴德先生工作?是他的秘書?”

“我是他的合作夥伴,那封信上也寫了。我二十二歲,伯尼是主要合夥人,他創辦了這家事務所。他以前是刑事調查局的,曾經與倫敦警察廳的高級警司達格利什共事。”

話音剛落,她就有些後悔。這樣替可憐的伯尼說話未免太天真也太護短了。而且她還看出,對此人提起達格利什的名字就猶如對牛彈琴。這有什麽奇怪呢?他不過是個地方警員,又怎麽會知道,自己曾多少次耐著性子,聽伯尼懷念他退役前在刑事調查局的那段歲月,或者聽他贊揚亞當·達格利什的德行和才智?“高級警司——嗯,他當年才是個高級督察——總是教導我們……有一次他給我們講過一起案子……如果說有什麽事情是高級警司不能容忍的……”

有時候她在想,如此優秀的人物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此完美、全能的人會不會是伯尼臆造出來的,只是他心目中一個不可或缺的英雄或良師?後來,她在報紙上看見了達格利什高級警司的照片,不覺大吃一驚。那是一張皮膚黝黑、不乏譏諷的臉,仔細盯著它看,它便分解成一堆微粒,構成一個模糊不清的圖案,無跡可尋。她懷疑,那些伯尼回憶起來滔滔不絕的大智慧,並不都是從他那裏學到的,其中不少興許是伯尼自己的人生哲理。因此,她的內心升起了幾分蔑視:這是一個傲氣十足、盛氣淩人、尖酸刻薄的高級警司。她真想知道,他現在能拿出什麽智慧來撫慰伯尼。

那個警察有所保留地打了幾個電話。此刻他正在外間辦公室裏四處查看。屋裏都是些寒酸的二手家具以及破舊的文件櫃——櫃子上的一只抽屜半開著,露出了裏面的茶壺和杯子,此外還有破舊的油氈。他望著這些,掩飾不住眼中的困惑和輕蔑。斯帕肖特小姐僵硬地坐在那台老式打字機前,用好奇又厭惡的神情看著他。最後他只好說:“不如你去給自己倒杯茶,我在這裏等警醫來。這兒有茶水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