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3頁)

“他肯定在。門是鎖著的,而且他的帽子還在這兒。”

伯尼的軟呢帽就掛在彎彎的衣帽架上。這是一頂圓頂禮帽,上翹的帽檐有點臟了,散發著孤獨與衰老的氣息。科迪莉亞把手伸進挎包裏,去摸自己的那把鑰匙。像往常一樣,最需要的東西總是在最底下。

斯帕肖特開始敲起了鍵盤,好像想要逃離即將來臨的痛苦。敲擊聲中,她以防備的口吻說道:“你辦公桌上有封信。”

科迪莉亞拆開信封。信的內容簡明扼要——伯尼說話時,總能表達得非常簡潔:“對不起了,夥伴。他們告訴我是癌症,這是最簡單的解脫方式。我見過別人是怎麽治療的,我不想那樣。我立了遺囑,在我的律師那裏。你在辦公桌裏能找到他的名字。我把這些都留給你了。所有的東西,包括所有的設備。祝你好運,謝謝。”後面是死者在欠考慮的情況下,以潦草的字跡寫下的最後一個不情之請,“如果你發現我還活著,看在上帝的份上,先等等,別急著求助。拜托你了,夥伴。伯尼。”

她打開裏間辦公室的門,走進屋,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

眼前的情景讓她松了口氣。沒有等待的必要了,伯尼已經死了。他伏在辦公桌上,像是累得筋疲力盡。他的右手半握著,一把打開的鋒利剃刀從手中脫落,滑過桌面,恰好停在了桌子的邊緣,並在桌面上留下一道細長的血跡,宛如蝸牛爬過的痕跡。他的左手掌心向上,擱在科迪莉亞用來洗東西的搪瓷碗中,手腕上有兩道平行的口子。伯尼事先在碗裏倒了清水,但現在,裏面的液體已經溢出,只有慘白的小手指露在碗沿上,帶著令人作嘔的甜味。浸在水裏的手指彎曲著,仿佛在祈求,白嫩的手指看上去就像孩子的一般,光滑得如同蠟一樣微微閃亮。血水從碗裏漫出來,淌到辦公桌和地板上,浸透了那塊色彩艷麗的長方形地毯。這地毯是伯尼最近才買的,目的是讓訪客們注意到他的身份,不過科迪莉亞私下裏卻認為,這反而襯托出辦公室裏其他物品的寒酸。伯尼手腕上其中一道口子只是嘗試性的淺傷,另一道卻深及骨頭,切口已經失去了血色,就像解剖教科書上的圖示那樣清晰可辨。科迪莉亞記得,伯尼曾講過自己年輕當警察時,第一次巡邏發現的就是一起自殺未遂事件。那是個老人,蜷縮在一間倉庫的門洞裏,用一只破瓶子割開了自己的手腕。但是,一個凝固的血塊覆蓋住了血管斷面,於是,他又被拽回那種求死不能的生活。伯尼記住了這一點,並采取措施防止了血液凝結。她發現他還采取了另一項措施:辦公桌右邊有一只空茶杯,是她給他倒下午茶用的杯子,杯口和杯壁上沾了一些粉狀物,可能是阿司匹林或巴比妥。他的嘴角掛著一道類似的黏液痕跡,已經幹透了。他的嘴唇微微皺起,半張開著,像個任性又易受傷害的孩子正在熟睡。

她把頭伸出辦公室,輕聲說:“普賴德先生死了。別進來,我在裏面打電話報警。”

警方冷靜地做了電話記錄,並表示會派人過來。科迪莉亞坐在屍體旁邊等著,覺得自己有必要表示一下同情,於是輕輕地把一只手放在伯尼的頭發上。這些冰冷無力的細胞並沒有因為死亡而減少,它們摸起來就像動物的毛一樣,粗糙卻又栩栩如生,令人生厭。她迅速把手拿開,又猶猶豫豫地摸了摸他的額頭。他的皮膚黏濕冰涼。這才是死亡,跟她父親當年的感受一樣。對於伯尼,做出憐憫的姿態既沒意義也無關緊要。他已經死了,能做的交流不會比生前更多了。

她心裏在納悶,伯尼究竟是什麽時候死的呢?現在誰都沒法知道了,也許連伯尼本人也不知道。她思忖,肯定有那麽一個時刻,他不再是伯尼,而變成了一攤無足輕重、尊嚴掃地的皮肉和骨頭。一個生命中如此重要的時刻,他怎麽會就這樣毫無知覺地度過了呢?她的第二位養母威爾克斯太太會說,伯尼其實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將迎來一個無法形容的榮耀時刻,有閃亮的城堡、無盡的歌聲、充滿喜悅的天空。可憐的威爾克斯太太!一個寡婦,獨生子又死於戰爭。她的小屋裏總會傳出孩子們的喧鬧聲,那些孩子都是她收養的,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需要有自己的夢。而那些使人慰藉的格言,則是她活下去的支柱,就如同寒冬裏的煤炭。多年來,這是科迪莉亞第一次想到她,耳邊再次回響起她那一成不變、堅定昂揚又略顯疲憊的聲音:“倘若主在出行時沒來看你,歸來的時候肯定會的。”好吧,無論主是出行還是歸來,都沒來找伯尼。

即使錢箱裏剩下的幾枚硬幣只夠支付煤氣費時,伯尼對他們的業務也絲毫不動搖地保持著不可戰勝的樂觀主義,但他對自己的生活卻自暴自棄,輕易放棄了希望。這種做法雖然奇怪,倒也符合伯尼的作風。抑或是他在潛意識中已經感到,自己和這個事務所都前途渺茫,所以決定以這種方式,對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做一個體面的了斷?作為一個精通死亡之道的警察,他采取的方法固然有效,但現場卻淩亂得令人驚訝。接著,她意識到他為什麽選擇了刀片和藥物。那把槍——其實他並沒有選擇最簡單的方法,他本來完全可以用槍的,可他一直想把手槍留給她。除了這把槍,他還留給她幾個快要散架的文件櫃、一台老爺打字機、現場勘察工具箱、一輛迷你小汽車、一塊防摔防水手表、被鮮血浸透的小地毯,以及一大堆讓人不知如何處理的稿紙,上面還印著“普賴德偵探事務所——我們以自己的工作為傲”的字樣。所有的設備,他還特意強調了“所有的”這個詞。他肯定是想提醒她別忘了那把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