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篇 八子案 第三章 醉東風

天下國家無皆非之理,故學至於不尤人,學之至也。

——張載

趙不尤比往日起得早,天才微亮,溫悅還在安睡,他小心下床,拿了衫子到外間,琥兒在小床上也嘟著嘴睡得正好。他套上衫子,輕輕打開門,來到院中,一陣清寒撲面,昨夜下了些小雨,落了一地的杏花和梨花。

他舒展舒展身子,照例打了一套龍虎散拳。這些年趙不尤雖然潛心讀書,卻也沒有丟掉習武。他以為,不論一人、一家、一國,不但該強其心,也須健其體。這才合乾健之義。本朝開國以來,強幹弱枝,重文輕武,一百六十年間,文藝勃興,國氣卻越來越文弱柔靡。面對北遼與西夏,只能以歲幣換來和局。而如今,東南方臘造反,更有女真崛起於東北。大宋卻如同一位嬌弱佳人,強盜環伺,卻仍描眉梳鬢,顧影自憐。

時時處處,趙不尤都能覺到國勢之虛弱危殆,就如這院中的梨杏,昨天還滿樹繁花,一點小風雨,便落花飄零,遍地淩亂。身處此世,以區區一人之力,難挽頹局,卻不能不時常湧起憂世之嘆。他心頭郁郁,隨口填了首《醉東風》:

東風席卷,一夜凋殘遍。萬裏江山春色黯,可嘆無人照看。

年年歲歲追歡,朝朝暮暮誰閑?夢裏煙花過客,醒來誰理殘篇?

吟罷,他轉而自誡道:何必做此悲聲?太平何須壯士勇?歲寒才見松柏心。徒憂無益,不如盡力做好手邊事。對得起己心,便是無負於天命。於是他又想了想,將最末一句改了過來,沉聲吟道:以我心燈一盞,照他長夜寒天。

“改得好!”門裏傳來一聲贊。

趙不尤回頭一看,是妻子溫悅,她輕步走了出來,笑著道:“人都說我大宋詩雖不如唐,詞卻異峰突起。前兩天我還和瓣兒聊起來,這一百多年來,除了蘇東坡,大半的詞,都過於柔弱無力。堂堂男兒,卻效仿小女兒情態,很多詞,連我們女人家讀著都嫌脂粉氣太重。反倒是李清照,一介女流,她新近填的《漁家傲》,一句‘九萬裏風鵬正舉’,便勝過大半男人。相公方才這首,有大胸襟、大悲懷。但若一悲到底,喪盡氣力,便失了君子氣格。所以,末句改得尤其好。哀而不傷,歸於仁心正道。”

趙不尤聽後大為快慰,自己生平一大幸,便是娶到溫悅這樣一位知己賢妻。

這時廚娘夏嫂、墨兒和瓣兒也都起了,溫悅和瓣兒去幫夏嫂一起整辦早飯。墨兒也在院中舞了一套劍法,這也是他每日的早課。等他練完,飯菜已端上了桌,不過是清粥、烙餅和幾樣小菜,儉淡素潔。

四人吃著飯,聊起昨天那只梅船消失的事來。

昨晚,發現郎繁的屍體後,顧震派萬福去接了郎繁的妻子江氏來認屍,江氏見到丈夫屍首,頓時昏了過去。

趙不尤道:“今天我先去探望一下郎繁的妻子。”

溫悅輕聲嘆道:“我也去看看江妹妹。郎繁這一走,那個家可就難了。可憐他一對兒女,一個四歲,一個才兩歲……”

趙不尤轉頭對墨兒道:“今天我事情有些多,你替我在書訟攤子上守一天。”

墨兒點了點頭,但似乎有些畏難。

趙不尤笑著鼓勵道:“怕什麽?憑你的才能見識,就是獨自開一家書訟攤也拿得下來。”

墨兒忙道:“還差得遠呢。”

瓣兒在一旁嚷道:“你總是這個樣子,行就是行,有什麽好怕的?”

溫悅笑道:“你們兩個,一個不行也喊行,事事強出頭;另一個行也說不行,又過於謙退。互相勻一點就好了。”

趙不尤也笑起來,對墨兒道:“若有來寫訟狀的,你若能辦就辦,若拿不定主意,就先留著,等我回來再看。”

“嗯。”墨兒低聲應道。

昨天岸邊所有人都親眼見到了梅船,它是如何憑空消失?究竟去了哪裏?

趙不尤並不信什麽神仙之說,一向認為萬事萬物皆有其理,所謂“神跡”,不過是不明其理,一旦明白其中道理,異象怪談便不足為怪,不攻自破。

當年真宗皇帝為樹神威,就曾密造過天書降臨的事。上有所好,下必風從,那些年,從朝廷到民間,各處都爭獻祥瑞,以邀寵賞。當今天子,崇信道教,癡迷神仙之說。天下又重現各種“異象”“神跡”,其中大半牽強附會,小半裝神弄假。

所以,昨天整件異事中,那白衣道士倒是最好解釋,只要躲在船中,適時跳上木筏,再裝扮得怪異一些,便能做到。問題在於他這樣做,意圖何在?

看那銀帛上“天地清明,道君神聖”八個篆字,應該是為了造出祥瑞神跡,希求恩賞。但若是只為造祥瑞,斷不敢隨意殺人,而且是殺死二十五人,不祥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