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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第一個接觸遊擊隊員小湯的屍體,使入江意外地獲得映翔的敬意和信賴。在此之前,恐怕她曾趁入江不在時,責問伯伯為什麽讓日本人留宿吧。

以前即使見面也顯得很冷淡,但現在她再也不回避了。

從丹嶽回來的第二天,入江走到懸樓,正俯望著淡綠的原野時,映翔也走了過來。

“很迷人的春天景致吧,從這裏看過去。”她搭腔。

“嗯,的確很迷人,而且,風也令人感到舒爽無比。”

“但是,現在是戰爭期間呢!”

“待在這兒,都不知道戰爭還在繼續了。”

話才說完,入江想起昨天的槍戰,以及馬車上彈藥爆裂的轟然之聲。

戰爭正在這塊土地上進行。

映翔走到入江的身邊,手扶著欄杆,眺望遠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戰爭,不一定就是大炮對大炮,遭殃的是百姓。”

入江一時無言,想起在上海曾聽到的話。

日本軍雖有意在中國大陸保持點與線的狀態,但是線經常被切斷。

上海到南京以及上海到杭州之間的鐵路,由於是最重要的線,所以嚴密戒備。在沿線每隔一公裏或一公裏半處,設有小碉堡,橋梁附近至少有一小隊的日本兵駐紮,全天候警備著。鐵路兩側張掛通著電流的鐵絲網,不斷有人觸到鐵絲網斃命,那多半是附近的居民。他們並非要破壞鐵路,而是在毫不知情下誤觸電網喪命。真正的破壞隊,會在鐵絲網上架一種特殊的扶梯,輕易跨過後再破壞鐵路或埋設地雷。

“無辜的老百姓才是戰爭的犧牲品。”映翔補充說道。

“真希望戰爭早點兒結束。”

“我們當然也這麽期待,卻不知戰爭會怎樣結束。”

映翔放在欄杆上的白皙手指,映在入江眼裏格外地光燦。並肩站在一起,入江反而覺得映翔非常遙遠,遠得讓人想落淚。

國籍和血統,如同一股兇惡的力量狠狠地割入他和映翔中間,掘出一條無可彌補的鴻溝。

沉默了一會兒,映翔往後退,小聲地說道:

“老實說,日本兵盡管可恨,但地方上的混混更令人憎惡。南京的中國人——那些漢奸們也一樣!”

所謂混混,是既像遊擊隊又全然不相同的人,算是流氓集團。他們利用戰爭期間治安不穩,趁火打劫做盡了壞事。他們去非占領區,自稱是協助中國政府軍的遊擊隊,到處征收糧食,卷走金錢。然後,又到日本軍顧及不到的地方,佯稱授意於日本軍,幹同樣的勾當。

是一群靠戰爭吃飯的無賴。一般老百姓每天過得苦哈哈的,他們卻沉迷於賭博、酒色,醉生夢死地過著日子。在地方上,只要稍微過得去的人,多少都與混混沾點兒關系。

最近日本軍與汪偽政權合謀產生的清鄉工作隊到處橫行,令人無法忍受。

在中國話裏,“鄉”和“箱”是同音,老百姓稱“清鄉”為“清箱”。清鄉工作隊進到民屋,將眼所見手可拿的東西全從箱子裏掏了出來,甚至連墳墓棺材中的陪葬品也不放過。

入江和映翔都處在殺戮的世界裏。

“我們在一起不談論什麽戰爭該多好呀。”

入江說道。他打從心裏這麽想。

“但是,我們如果不是因為戰爭,也不會碰面呀。”映翔答道。

由於專攻東洋美術史,入江為了作研究,即使不發生戰爭也有來中國的機會吧。只是,會不會到玉嶺來,倒是個疑問。

從藝術角度來評價,不得不說玉嶺的摩崖佛屬於三流。如果研究的是陰刻[1],那麽,山東省許多地方的漢代畫像石還來得更有價值。

被稚拙所吸引,可能是源自憧憬不局限形式化的、追求個性化的自由表現吧。由於置身在戰爭時代,所以才會愈發地渴望。

“是呀,如果沒有戰爭,我可能不會在這裏吧!”

入江想道。

翌日,映翔隨入江上了玉嶺。

這是第一次兩人單獨外出。入江即使在日本,也不曾與女性並肩走路。不知該找什麽話說。話題不宜太輕松,因為對方不是普通女性,而是個若無其事攀上高高木架的姑娘呢。

“入江先生,你最喜歡吃什麽?”

被這麽一問,入江因感到太意外,而不經意“哦”地發出怪聲。

因為問題太家常化了。怎麽都料想不到那個在巨像的嘴唇塗紅的姑娘,竟會問起有關吃東西的事。

“什麽都吃,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