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序章 十二月一日(第3/4頁)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片土地並非是我從未見過的。相較於純粹的陌生土地,這裏似乎更能激起我格外的熱情。

不知不覺間,我已感到眼眶發熱。或許有人會提出非難,認為這種表述誇張得讓人唾棄。為了讓各位能準確理解我情不自禁流下的淚水,我必須在此略作說明。雖是個人私事,本人亦甚感惶恐,但若不作說明,在今後連載時,我所寫見聞的背景——換言之——筆者的內心狀態就會被厚厚的幕布徹底遮擋。對寫文章的人而言,最渴望的大概便是得到讀者盡可能多的理解。因此,請允許我在這裏對我的個人私事稍作提及。

二十多年前,我事業失敗,進退維谷。倘若不得脫困,只怕將就此沒落。於是我多方奔走,希望能夠擺脫眼前的窘境,卻沒有一家銀行肯理會我。但出乎意料的,上海的H銀行向我伸出了援救之手,提供給我超出事業重建所必需的貸款資金。這無異於雪中送炭。我原本消沉的內心立馬堅定起來,高舉得來的這柄利劍,重新殺向事業的戰場。

據說,當時H銀行的幹部一致反對向我融資,只有董事長L氏不顧眾人反對,斷然決定向我提供援助。L氏那時剛成為董事長,也很年輕。或許有些僭越,但我不得不說——他的確很有伯樂之能,因為我沒過多久便將貸款悉數還清了。那時我給L氏寫了一封信,其中附有事業重建方案,L氏在避暑地看了一遍後,當即就作出了融資的承諾。可以說,他一眼便看出了我對事業的無比熱忱。

當時,我在心底發誓,終生決不忘L氏的大恩。我一頭埋入事業之中,雖然貸款已經還清,但我要獲得更高的成就給L氏看,這是我的心願。不幸的是,戰爭爆發,這一夙願終究化為泡影。然而,在我事業復興期間,正在海外視察旅行的L氏不斷來信激勵我,我也給他寫去回信,表達了自己不甘做吳下阿蒙的決心。由於戰爭,我們的書信往來暫時中斷。更令人難過的是,L氏的銀行不幸倒閉了。後來我才得知,他在日本的神戶。

而正是這個L氏,今天親自來神戶的碼頭迎接了我!

席有仁放下鋼筆,望向窗外。湛藍的天空中悠然飄蕩著兩三朵薄雲,令他憶起了南洋天空的顏色。在他出發時,新加坡的天空呈現出一種仿佛用牛奶稀釋過的蔚藍色。

片刻之後,他重新拿起鋼筆,繼續寫道——

L氏的帽子上插著一朵黃色的小假花。他主動伸出手向我走來,開口說道……

同樣在神戶市內,還有一個人的思緒也飄向了南洋。只不過,那人心裏想的並非天空,而是更低的地方——某處地下,以及周圍的標記。

市議員吉田莊造抱著胳膊,雙眼緊閉。他的一張紅臉看起來精力旺盛,顴骨附近還泛著黯淡的光澤。

吉田的侄子田村良作此時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叔父面前。他偷偷地瞥了叔父一眼,卻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禁感到坐立不安。自打從東京來到這邊,他一直裝作老老實實。眼下,他只能仰仗這位叔父,故而努力抓住一切機會來迎合對方。他會配合叔父的心情,采取相應的態度。在這方面,他還是頗為自信的。

但即便如此,倘若無法摸清對方的心理狀態,終究無計可施。吉田莊造此刻看似精神恍惚,田村心想他或許正在思考什麽對策。

關於叔父的工作性質,田村漸漸地也開始有所了解,畢竟他來這裏已有一個月了。

吉田莊造的所作所為並不光彩。坦白來說,便是在工商業者和政府機關之間斡旋,從前者手中斂取酬謝金。而且,他並不直接經手所斂錢財。吉田莊造是一個格外謹慎的人,所有這些錢都會通過專屬的秘密渠道洗白。不過,他最近覺得有必要對部分洗錢人員進行更換,田村似乎便已被提拔為新的一員。

叔父臉上的肌肉一動不動,不知他是在思考對策還是心情不悅。若是後者,原因恐怕便在於《中央報》今早的報道。那篇報道的標題是“與工商業者的孽緣”,雖然並未指名道姓,內容中卻寫有“某有權有勢的市議員……”顯然是在暗指吉田。

“今早報紙上的那篇報道……”田村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想來想去,還是徐銘義那老頭兒較為可疑。”

吉田莊造微微睜開雙眼,開口喝道:“混賬!他可是這個世界上最能守口如瓶的人。”

既然如此,那又為何要剝奪他洗錢人員的資格呢?不過很快,田村的這一疑問便告消解。

吉田有點恍惚地說道:“只不過,他有些不知變通,算是白玉微瑕。”

說到變通,田村對自己相當有信心。他以前一直變通得太過離譜。年到四十的他經歷過無數失敗,而究其原因,其一是酒,其二在於女人,其三便應該是變通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