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婚別(第3/32頁)

裴玄靜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事實上她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拒絕。

“就當是喝娘子的喜酒了。”他又說,燭光似乎在眸子裏劇烈地閃耀著。

裴玄靜再不遲疑,端過酒杯一飲而盡,胸中頓時翻江倒海一般,也不知是酒還是別的什麽。她擡起頭來,望著崔淼一笑,視線有些模糊了,令眼前這張已十分熟悉的俊美面龐變得陌生起來,隱含魅惑。

崔淼自飲一杯,嘆息:“說了這麽多的《蘭亭序》,可惜此地沒有好溪,否則今夜定要與娘子秉燭夜飲,玩一回曲水流觴。”

“你我總共二人,如何流觴呢?”

崔淼慨然道:“‘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蘭亭序》是這麽說的,我沒記錯吧?”

“沒有記錯。”裴玄靜亦興味盎然地吟詠,“‘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

吟到此處,只覺心胸曠達,情懷難抑。於是兩人再一碰杯,仰頭將杯中酒豪飲而下。

我要醉了。裴玄靜想,哦不,我已經醉了。

酒酣蒙眬之中,她好像去到了五百年前的會稽蘭亭——

裴玄靜看見了,酒杯先後停在王羲之、王獻之、謝安、孫綽等人的面前,她看見他們清雅脫俗的形象,賦詩時那飄逸靈動的神態,多麽令人神往。那次聚會,總共十一個人各成詩兩篇,十五人各成詩一篇。居然還有十六人作不出詩。不過裴玄靜覺得,他們肯定是為了多喝三觥酒才故意認罰吧。

宴至興盡未盡時,王羲之聚攏各人的詩文,乘著酒意方酣之際,握鼠須筆在蠶繭紙疾書為序,乃成千古瑰寶之《蘭亭序》。

裴玄靜醉倒了,倒在不朽的辭章和永恒的山水之間。即使閉上眼睛,她也仍然能感受到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娘子!娘子!快醒醒啊!”

聲嘶力竭的叫喊聲沖破夢境,裴玄靜被人用力拉扯起來。她勉強睜開惺忪的醉眼,才發現自己半倚半靠在一個人的身上——是崔淼!

“著火啦!”崔淼看見她醒來,一邊大叫,“快跑!”一邊拼命拽著她向屋外沖出去。

裴玄靜跌跌撞撞地跟著跑,才跑到院子裏,便看見半邊夜空都染得通紅了,身後燥熱難當,一陣陣熱氣卷著火舌撲過來,與驛站相連的巨型糧倉起火了!

火勢極猛,就在他們逃進院子的轉眼間,驛站後排的客房就被點燃了。屋架房梁噼裏啪啦地燒起來,所有的門窗瞬息便被烈火吞沒。

剛才只要再晚一步,他們就逃不出來了。

裴玄靜全身哆嗦,幾乎站立不穩。

崔淼的聲音也在發顫:“好險,我們都喝醉了,睡得死死的……”

“救,救火啊?”裴玄靜結結巴巴地說。

“這麽大的火怎麽救啊?”崔淼跺腳道,“這得有許多人才行啊!”

陸續有人從起火的房屋裏逃出來,幾個驛卒模樣的人提著水桶奔過來,邊喊邊朝熊熊烈火潑上去,根本無濟於事。

裴玄靜算是親眼目睹了,什麽叫做杯水車薪。

“完了。”崔淼在她身邊喃喃,“驛站完了。大倉估計也得完……”

火勢愈加猛烈了,有人去開了馬廄的門,驛馬一湧而出,有些馬身上已經落了火星著了火,紛紛嘶鳴著朝河岸的方向跑去。動物就是有這種求生的本能吧。

裴玄靜突然大叫:“我的箱子!”

她的那箱嫁妝還擱在馬車上,停在後院裏。

“你待著,我去!”崔淼扭頭便跑,裴玄靜哪裏聽他的,立即緊跟而上。

前後左右的房屋都在突突躥著火,還不時有燒透的梁架倒下,兩人簡直是在火焰中殺出一條路來。

找到了——馬車並未著火,但已被周圍的烈焰熏得滾燙。箱子也還完好,崔淼伸手去搬,卻立即被燙得齜牙咧嘴。那麽重的箱子平常搬起來都困難,現在又被烤得炙熱,徒手根本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