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離夜(第3/29頁)

“我哪裏得罪閃郎了嗎?”裴玄靜哭笑不得。

崔淼直樂:“娘子別多心,這閃郎忒小氣的。他是估摸著收不到娘子的租金了,心裏不痛快。”

租金?這一點裴玄靜倒是沒想到。她起初以為小院位居鎮國寺後,看情形必是寺院收容窮苦人的積德行善之所,怎麽還要收租呢?

雨又小了些,漆黑一片的後院方向影影綽綽地泛出微光,仿佛能看到一座白塔的影子。裴玄靜越來越困惑了,這究竟是個什麽所在?

崔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經意地道:“我給娘子說說這地方的來歷吧。”

原來這所院子是由一個名叫賈昌的人建造的。賈昌本是皇宮中的馴雞少年,當年玄宗皇帝特別喜歡鬥雞,賈昌因善於馴雞備受皇帝的恩寵。安史之亂中長安城破,賈昌榮寵盡失,妻離子散,此後便看破紅塵,遁入長安佛寺一心向佛。建中三年的時候,賈昌跟隨多年的高僧運平和尚圓寂,賈昌就在鎮國寺外的這個地點修建了一座靈骨塔,安放運平和尚的遺骨。又在塔下栽種松柏,並搭了一個小房子,自己住在裏面,像師父生前一樣侍奉。順宗皇帝在東宮時,施舍了三十萬錢給賈昌,替他重新建造了奉祀高僧遺像和讀經齋戒的屋子,又建了外院搭棚給流浪的百姓住。這就是此座院落的來歷。

順宗皇帝?裴玄靜暗暗尋思,那便是當今聖上的父皇了。十年前的永貞元年,順宗皇帝帶病登基,僅僅在位二百日便禪位給了當今聖上,並於次年的元和元年正月駕崩。去世時年僅四十六歲,是大唐已有諸帝中最短命的一位。十年裏,關於這位先皇的內禪和駕崩,民間一直有各種各樣的說法。當今聖上對此相當惱恨,卻始終沒辦法堵住老百姓們的嘴。

還真沒料到,這座簡陋的小院會和大唐的數位皇帝有關聯。

“院子具體的建造時間應在貞元七年前後,距今已有二十五年了。”崔淼繼續說,“對容留的百姓收租金,據說也是順宗皇帝當年定下的規矩。任何人在此借住,從第三天開始便需付租金。實在是老幼病弱無力付租的,也要記賬,今後由其親友負責償還。”

裴玄靜說:“這樣使人不可偷懶滯留,還能接濟更多真正困苦之人。是個好法子。”

“對啊。先皇的規定多年來沒人敢違背。收下的錢財除了供給百姓食宿之外,剩余的全都用來供佛。那賈昌還活著呢,快一百歲了,仍然住在後院塔下的屋中。每天只吃一杯粥,睡在草席上,穿的也是粗絲綿衣,但因年老體衰久不出屋了。閃郎是賈昌收養的一名孤兒,這些年都是他在服侍賈老丈,除了他再無人見過賈昌。”

“賈老丈是真正的有德之人,令人敬佩。”裴玄靜嘆道,“崔郎中諳熟內情,想必在此地很久了?”

“在下十天前才遊方至此,本來只是暫時借宿,但因時令不好,流浪百姓中常有中暑患疫者,就索性多待些時日,治病救人,也算積點功德吧。”崔淼一笑,“娘子累了,何不歇息一會兒?離天亮還有些時間。”

裴玄靜確實非常疲倦了。假如幾天前有人告訴她,今天她會在一個完全陌生的院子裏,在一處滴著雨的廊檐下,在一個剛剛認識的男人的注視下睡去,她絕對不肯相信。可是此刻的她已無力抗拒洶湧而來的困意。她甚至想不起來這段旅程究竟始於何時何地,自己又將去往何方。她只是覺得,對面那人的神態中有著洞若觀火般的透徹,令她在這個純屬意外的休憩之所裏,感到一種奇妙的安全和松弛——將頭倚在廊柱上,裴玄靜睡著了。只睡了短短一瞬的工夫,便驚醒過來,頭痛欲裂。

雨停了,反而更加悶熱。空氣裏漂浮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

崔郎中不見了。

裴玄靜一驚,仔細再看,發現他就蹲在前方不遠處的廊檐下,身旁站著郎閃兒。

裴玄靜走過去,看見崔淼的面前還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崔郎……”她剛剛開口,崔淼擡起頭喝道:“別過來!”

她嚇得倒退半步。郎閃兒趁勢向前一擋,遮住了她的視線。

又過了片刻,崔淼才站起來,對二人壓低聲音道:“他死了。”

“真的是瘟疫嗎?”郎閃兒喃喃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