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刺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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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靜從睡夢中驚醒。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阿靈在屏風外發出酣眠的呼吸聲。巡夜的梆子響隔著庭院深深,從坊間的街上傳來。

應該剛過四更天。

裴玄靜翻身下榻,打起簾子叫阿靈:“阿靈快起來!幫我梳洗了去給叔父請安。”

“娘子你鬧什麽呀,天還沒亮呢……”

裴玄靜把迷迷糊糊的阿靈直接揪起來,“不早了!”

阿靈嚇醒了。相處這幾天,裴玄靜無論悲喜總是從容不迫的,阿靈還是頭一回見到她這樣慌張。

兩人手忙腳亂地收拾好。裴玄靜從榻邊抱起一個包袱就走,到門口時想了想,又將它放在門邊的地上。阿靈看得莫名其妙,“噯,娘子這是什麽東西,放這兒幹嗎……”

裴玄靜說:“走吧。”

兩人往裴度的屋子走去,阿靈還在問:“娘子,阿郎的腳還沒好呢,又不去上朝怎麽會起那麽早?”

“你拿好燈籠,仔細看著路。”

到了裴度的房外,竹簾已經半卷起來,窗內燭光搖搖,人影晃動。

裴玄靜站到廊檐上,輕聲喚道:“叔父嬸娘,玄靜來給你們請安。”

房門應聲而開。楊氏的婢女倩兒吃驚地瞧著裴玄靜,“是大娘子來了嗎?快請進屋。”

這時裴玄靜反而鎮靜下來,理了理衣裙,邁步進屋。

裴度端坐在鏡前,正由楊氏給他梳著頭。裴玄靜便在他們二人身後拜倒請安。

一見到裴玄靜,楊氏就抱怨起來:“你這個叔父啊,腳傷剛好了點兒就非要去上朝。聖上不是都讓好生養著嘛,也不知道他著什麽急。”

對這種話,裴玄靜當然只能笑笑。裴度卻將深沉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裴玄靜太聰慧了,竟然真的看透了來自大明宮的無聲命令。他意識到,自己的良好願望或將落空,侄女似乎注定要卷入本不該屬於她的巨大漩渦之中。

倩兒又來報告:“王義已經在門外候著了。”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裴玄靜轉首望去,只能看見王義肅立在門邊的粗壯身影,但她就是覺得,自己看見了王義那雙混合了絕望與希冀的眼睛。短短的一刹那,她的手心裏已經全是汗了。

楊氏嘮叨著把裴度的頭梳好了,裴玄靜搶著說:“我來給叔父取帽子。”她一進屋就看準了,東墻邊的帽托上擱著裴度日常所戴的襆頭,便走過去舉起雙手。

“咦,怎麽取不下來?”她叫阿靈,“你來幫我照一下。”

“哦。”阿靈端了燭台,慌慌張張地往裴玄靜面前伸。突然“哎呀”一聲,整個人往裴玄靜身上倒過去。

“小心!”裴度和楊氏異口同聲叫起來。

來不及了,燭火恰恰燒到裴玄靜手中的襆頭上。倩兒搶步上前,從阿靈手中奪過燭台,裴玄靜也趕緊拍打襆頭上的火星。可是黑紗面子上已經燒出好幾個洞來。

楊氏氣急,指著阿靈訓斥:“你怎麽搞的!”

阿靈剛想說話,右手卻被裴玄靜用力一捏。阿靈滿腹的委屈和狐疑——真不知道娘子是怎麽回事,剛才明明好端端地站著,卻伸出足尖將自己絆倒。惹出了大麻煩,又不許自己辯解。

但是阿靈忍住了,漲紅著臉什麽都沒說。

現在輪到裴度著急了。

上朝的時辰眼看就到了,自己腳傷未愈行動也不順遂,必須提早出發。糟糕的是,以節儉為上的禦史中丞大人只有這麽一頂便帽。要不然,今天就戴個破帽子上朝吧!等監察禦史發現了再解釋。

裴玄靜突然說:“叔父,玄靜從家中帶來一頂氈帽,本來就要送給叔父的,這兩天心神不寧就沒想起來……”

“快去取來!”裴度也顧不得其他了。

王義在門邊高聲道:“我去吧!”

他一轉眼就抱著包袱回來了。裴度戴上氈帽時,王義深深地看了裴玄靜一眼,便扶著一瘸一拐的裴度走了。

晨鐘響起來。到長安城才幾天,裴玄靜已經熟悉了這來自東北方向的莊嚴鐘聲,今天聽來,卻仿佛傳遞著不盡蒼涼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