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離夜(第2/29頁)

“那就請收下他。”女子喜道,“我可以去投鎮國寺。”

“別去,他騙你的。”院中突然冒出一個白衣素巾的青年男子,自郎閃兒的背後向女子道出這麽一句話。

郎閃兒猛回頭,沖著他怒目而視。

男子當作沒看見,冒著大雨出門挽住傷者,徑直往院內攙去。女子略一遲疑,也跟了進去。郎閃兒氣呼呼地在他們後面關上院門。

傷者被扶坐於廊檐之下。男子手腳麻利地替他檢查傷情,上藥並包紮。待他忙完,一直默守在旁的女子才低聲道:“多謝崔郎……中。”

“娘子真好眼色。”崔郎中笑著合上半新不舊的藥箱,又特意將鐫著“崔”字的一面轉向她,“不才崔淼,江湖行醫為生。”

“娘子真好眼色。”——自小到大,總有人如此評價裴玄靜,卻從沒人告訴過她,這究竟是福還是禍。很久以後,當裴玄靜回想起與崔淼初遇的這一幕,方才意識到他那灑脫笑容背後的遲疑。很可能當時他已經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不過像崔淼這樣自傲的人,輕易是不肯認錯的。

他只是問:“敢問娘子怎麽稱呼?這是要進長安城呢,還是剛離開?”態度自然有禮。

她自稱為蒲州永樂縣原縣令裴昇之長女玄靜,是來長安投親的。不想今天到達城門外時暮鼓正好敲過,馬車被堵在城外,又遇上了雷暴雨。

“蒲州?那麽娘子應該從東北方向的通化門進長安,怎麽又會來到這春明門外?”

“馬匹受了雷驚,一路狂奔至此。”

崔郎中不以為然地說:“行路之馬都經過訓練,尋常雷雨怎會驚嚇到這個地步?況且就算受了點驚,車者也該有手段束縛住馬匹才是。否則誰敢坐他的車?”

負傷的車者哼唧了幾聲,像要替自己辯解。不過他摔得頭破血流的,連話音也含混虛弱。崔淼笑道:“老兄莫急,沒人怪你。”

郎閃兒在旁邊重重地“哼”了一聲。

崔淼說:“對了,給裴大娘子介紹,這位小哥是此地的護院大總管。姓郎名閃兒。叫他郎閃或者閃郎都行。成天東閃西閃的,人如其名。”

裴玄靜不禁微翹起唇角。

崔淼又道:“虧得娘子沒去什麽鎮國寺。最近從淮西戰場逃難來的人太多,那裏早就人滿為患了,而且也不容留女施主,除非娘子從宮裏來。”

“皇宮?”

“就是公主、長公主什麽的。如果是她們要寄宿寺院,那方丈巴結還來不及。”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嘲諷。

裴玄靜心想,這位崔郎中表面溫文有禮,多半還是行醫養成的習慣。實際上他口舌銳利,處處透著鋒芒,內心應該有點憤世嫉俗吧。

郎閃兒愁眉苦臉地插嘴:“不是我成心為難娘子,小的真的不敢留你啊!娘子看看這裏的情形……”

其實,裴玄靜早已發現此地別有洞天。

她平生頭一次來長安,又被驚馬帶著狂奔,完全辨不得東西南北了。方才在漫天的電閃雷鳴中看到這所小院,便一頭紮了過來,根本來不及多考慮。此刻她的身心略安,便習慣性地觀察起周邊的環境。

這是一所尋常的四合院落,沿墻一溜簡易的房舍。房前有廊,茂密的松柏和翠竹自房後探出,在風雨中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草木之香,分明已栽種了好些年。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豎起數架涼棚,棚下橫七豎八或躺或坐滿了人,因為悶熱,所有的房舍均敞著門,可以隱約看見裏面也躺滿了人。連廊檐下都是人。

粗粗算來,這個院子裏少說也有百來號人。男女老少全部衣衫襤褸,一望便知是窮苦百姓。夜漸深,絕大部分人都睡了,所以並無人聲喧嘩,只有雨聲不絕於耳。

裴玄靜算看明白了,郎閃兒必是因為院中人已經太多了,才不肯收留自己,便逗他:“閃郎戲弄我,這裏分明有不少女客。”

郎閃兒分辯:“別人都是合家老小的。娘子你……是一個人。”

“一個人又怎樣?況且我也不能算一個人,還有一位車者呢。”

郎閃兒沒詞了,少頃,氣鼓鼓地道:“反正都讓你進來了,娘子休要得了便宜再賣乖!”說罷起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