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頁)

‘把木杆拿開別擋著他讓他好上來’——那只是個聲音,並不是因為這不可能是別人的聲音只可能是艾勒克·山德或愛德蒙茲的童仆而是因為不管是誰的聲音都沒有關系:現在他爬出了水面兩只手伸進了柳枝叢中,薄冰在他胸前哢嚓哢嚓地碎裂,衣服像冰涼的軟鉛他不是穿著衣服在活動而是好像套上了南美披風[4]或海員用的油布衣:他往岸上爬先看見兩只穿著高筒套靴既不是愛德蒙茲的童仆也不是艾勒克·山德的腳,接著是兩條腿上面是工裝褲他繼續往上爬站了起來一看是個黑人肩上扛了把斧子,身上穿著件很厚的有羊皮襯裏的外套,戴著頂他外祖父過去常戴的淺色寬邊氈帽,眼睛正看著他而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的路喀斯·布香他想起來了或者更確切地說他記得這是第一次因為你看見了路喀斯·布香就不會忘記的;他喘著氣,渾身哆嗦著,這時才感受到冰涼的河水的刺激,他擡起頭看見一張臉正在望著他沒有憐憫同情或其他表情,甚至沒有驚訝:只是望著他,臉的主人根本沒作任何努力來幫助他從小溪裏爬出來,事實上還命令艾勒克·山德不要去使用木杆那唯一表示有人試圖幫助他的象征物——在他看來這張臉可能還不到五十歲甚至可能只有四十歲要不是有那頂帽子和那雙眼睛還有那黑人的皮膚但這就是一個凍得直哆嗦並且由於受了刺激和勞累而直喘氣的才十二歲的男孩所看到的一切因為望著他的那張臉的表情並沒有任何色素甚至沒有白人所缺乏的色素[5],不是傲慢,甚至也不是鄙視:只是自有主見和從容自若。然後愛德蒙茲的童仆對這個人說了句話,說了一個名字:有點像路喀斯先生:於是他知道這人是誰了,想起了那個故事的其他部分那是這個地區的歷史的一個片斷,一段很少有人比舅舅更了解的歷史:這個人是愛德蒙茲的曾外祖父[6]一個叫老卡洛瑟斯·麥卡斯林的人的奴隸(不僅僅是老卡洛瑟斯的奴隸而且還是他的兒子)的兒子:現在他站著一直哆嗦著在他看來又有一分鐘的光景那人站著看著他臉上毫無表情。後來那人轉過身子,說話時連頭都沒回,他已經走了起來,甚至沒有等一下看看他們是否聽見了,更別說看看他們是否會服從他了:

‘上我家來吧。’

‘我回愛德蒙茲先生那裏。’他說。那人並不回頭。他甚至沒有答話。

‘拿著他的槍,喬。’他說。

於是他跟在他後面,愛德蒙茲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跟在他的後面,他們成單列沿著小溪朝橋和大路走去。很快他不再哆嗦了;他只是又冷又濕,不過只要不斷走動那冷和濕就多半會過去的。他們過了橋。前面就是那院門,車道從那裏穿過庭院通到愛德蒙茲的家宅門口。那段路大約有一英裏;也許等他走到那裏他的衣服就已經幹了身子也已經暖和了,但即使在他知道他不會在院門口拐進去或者反正沒有拐進去以後,他還是相信他會向裏拐進去的,而現在已經走過了院門,他還是對自己說他不進去的理由是,雖然愛德蒙茲是個單身漢,家裏沒有女人,但愛德蒙茲本人很可能在把他送回母親身邊以前不會允許他再走出他的房子,他一直對自己這麽說,盡管他知道真正的理由是他無法想象自己會違背這個大步走在他前面的人,就像他不能違背外祖父的旨意一樣,並不是害怕他報復也不是由於他威脅要報復,而是因為在他前面大步走著的人跟外祖父一樣根本不可能想象一個小孩會表示違抗或藐視。

因此在他們走過院門時他根本沒有收住腳步,竟連看都不看一眼,現在他們走的不是通往佃戶或用人住區的經常有人走的保養得很好的留有走路人腳印的道路而是一條崎嶇的狹長的窪地半是沖溝半是道路登上一座帶著一種孤獨自處獨立不羈而且難以對付的氣派的小山然後他看見了那座房子,那小木屋並且想起了那段往事,那傳說的其余部分:愛德蒙茲的父親[7]如何立下契約留給他的黑人嫡親姑表兄弟和他的子孫後代那座房子和周圍的十英畝土地——這塊永遠位於那兩千英畝種植園中心的長方形的土地,就像信封中央貼著的一枚郵票——那沒有油漆的木頭房子,那沒有油漆的尖樁柵欄,那人用膝蓋撞開這柵欄的沒有油漆沒有門閂的院門還是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過一次頭而是大步走進院子,他跟著他而艾勒克·山德和愛德蒙茲的童仆跟在他的後面。這裏即便在夏天也是寸草不生;他能夠想象那情景,整個一片光禿禿的,沒有野草也沒有任何樹枝草根,地上的塵土天天早上由路喀斯家的某個女人用柳枝紮成的掃帚掃成一系列錯綜復雜的旋渦或互相重疊的環圈,這些圖形,隨著白晝的消逝會漸漸地慢慢地被雞屎和富有神秘含義的三趾腳印弄得面目全非好像(現在十六歲時回想起來)一片微型的巨蜥時期的那種地貌,他們四人走在不能算是人行道的道路上因為路面也是土鋪的然而比小徑要好些,這條用腳踩實的小道在兩邊用鐵罐空瓶和插進地面的陶瓷碎片組成的邊界中間筆直地向前延伸,通向沒有上過油漆的台階和沒有上過油漆的門廊而這門廊邊擺著更多也更大的罐子——那是些裝過糖蜜或者也許是油漆的一加侖容量的空罐子、破舊的水桶或牛奶桶、一只鋸掉上部的五加侖容量的煤油桶和半只從前某家人家(毫無疑問就是愛德蒙茲的家)的廚房用的熱水桶現在被豎著剖成了香蕉形——夏天裏這容器裏長過花草現在裏面還有東倒西歪的枯萎的莖梗和一碰就碎的幹枯卷須,而在後面便是那房子本身,灰蒙蒙的久經風吹雨打,不是沒有上過油漆而是油漆漆不上去不肯接受油漆的擺布,結果那房子不僅成為那條嚴峻的沒有得到修繕的道路的唯一可能的延續,而且還是它的頂端,一如那雕刻的樗樹葉子組成希臘式圓柱的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