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頁)

然後艾勒克·山德回來了,拿著他的衣服,衣服幹了甚至由於剛從爐子上拿下來還有點燙,他穿上衣服,又蹬又跺地穿好發硬了的靴子;愛德蒙茲的童仆又蹲到墻根,還在吃手裏的什麽東西,於是他說:‘我要在愛德蒙茲先生家吃飯。’

那個男人既沒反駁也沒同意。他一動不動;他甚至都沒看他。他只是平靜而又不容爭辯地說:‘她現在已經都把飯盛好了。’於是他走過那老婦人的身邊,她從門口閃開身子讓他過去,他走進廚房:一張鋪著油布的桌子放在朝南的窗戶下陽光明亮的地方——他不知道他怎麽會知道的,因為那裏沒有標志、沒有痕跡、沒有吃過的臟碗來表明——愛德蒙茲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已經在那裏吃過飯了,他坐下吃了起來,顯然吃的是給路喀斯準備的飯——甘藍菜、一片油煎的裹著面粉的豬肋肉、大而扁的白糊糊的挺油膩的半生不熟的小圓餅、一杯酪乳:也是黑人的飯食,他也接受了而又不予理會因為這正是他所預料的,這就是黑人吃的東西,顯然因為這是他們喜歡的、他們所選擇的食品;並不是(十二歲的時候:在他第一次對此事感到驚訝疑惑以前他就已經是個長大了的人)在他們長期的歷史裏除了那些在白人廚房吃飯的人以外這是他們唯一的有機會學著喜歡吃的食物而是他們在所有食品中選擇這些東西因為這就是他們的口味他們的新陳代謝;事後,十分鐘以後然後在以後的四年裏他一直企圖告訴自己是那食物使他犯錯誤。但他會知道得更清楚;促使他犯下最初的錯誤,作出錯誤的判斷的原因一直就存著在那裏,根本不需要房子的百衲被的氣息來慫恿他為了挺過那男人臉上望出來的(甚至不是對著他的,只是望出來的)神情;他終於站起身手裏已經攥著那錢幣,那五角錢的硬幣,回到另外那間屋子:因為正好面對它他第一次看見那金色畫架上的鑲在金色鏡框裏的合影,他走過去,在他還不知道他要那麽做的時候就已經彎下腰定睛細看在那黑幽幽的角落裏只有那金色的葉子閃爍發光。那肖像顯然被修整過,從那有點折射光的球面圓蓋的後面猶如從占蔔者的水晶球的裏面回望著他的還是那張大搖大擺歪戴著帽子的從容自如不容置辯的面孔,一個蛇頭形的跟蛇頭差不多大小的領扣把漿洗過的沒有領帶的硬領扣在漿洗過的白襯衣上,表鏈現在橫著懸掛在細平布上衣裏的細平布馬甲的胸前只是那牙簽不見了,他邊上是那個嬌小的洋娃娃似的女人戴著另外一頂繪著花的草帽披著另外一塊披肩;這肯定就是那個女人盡管她看上去不像任何一個他以前見過的人,接著他意識到事情遠不是那麽簡單:那照片或者她這個人有些可怕的甚至不能容忍的不對頭的地方:她說話而他擡頭的時候,那男人仍然叉著腿站在爐火前而女人又坐在幾乎是擺在角落裏老地方的搖椅上她並沒有在看他他知道在他又一次走進屋子以後她還沒有看過他一眼可她說:

‘那是路喀斯幹的又一件好事。’而他說:

‘什麽?’那男人說:

‘莫莉不喜歡這照片因為拍照的人把她的包頭布摘掉了。’原來是這麽回事,她有頭發了;這簡直像是透過棺材上密封的玻璃蓋去看一具做過防腐處理的屍體,他想到莫莉。當然因為他現在想起來舅舅告訴他的有關路喀斯或有關他們的那些事情。他說:

‘他幹嗎要摘掉它?’

‘我叫他摘的,’那男人說,‘我不要在房間裏擺什麽田裏幹活的黑鬼的照片。’現在他朝他們走去,把攥著五角錢的拳頭放回口袋,又去摸那一毛錢和兩個五分錢的硬幣——這是他全部的錢財——把它們都攢到手心,嘴裏說:

‘你是從鎮上來的。我舅舅認識你——加文·史蒂文斯律師。’

‘我也還記得你媽媽,’她說,‘她以前叫麥琪·丹德裏奇小姐。’

‘那是我的外婆,’他說,‘我母親也姓史蒂文斯。’他遞過硬幣;在他認為她會接受那些錢的同一瞬間他知道在那不可挽回的一瞬間他已是永遠晚了一步,永遠不能挽回了,他站在那裏,緩緩流動的熾熱的血液像分分秒秒似地緩緩地湧上他的脖子和面孔,那愚蠢的手永遠伸開著,上面是四枚拋過光的鑄壓過的丟人現眼的廢料,終於那男人最後做了點至少表示憐憫的事情。

‘這是要幹什麽?’那男人說,他仍然站著不動,甚至沒有低下頭看看他手心裏的東西:又是一個永恒的時刻只有那熾熱的死去的不流動的血液直到最後那血液終於洶湧奔騰使他至少能夠忍受那恥辱:看著他的手掌翻了過來不是把硬幣扔出去而是輕蔑地把它們倒下去讓它們叮叮當當地掉在光禿禿的地板上又蹦了起來,其中一個五分錢的鎳幣甚至滾出一個長長的大大的弧圈,還發出幹澀而輕微的響聲,好像是只小耗子在奔跑:接著是他的聲音: